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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家撕心裂肺的嗆咳著,時不時乾嘔,神情痛苦,臉色煞白,眼眶通紅。
瀧姬被他瀕死的樣子嚇得頭皮發麻,慌忙給他擦著唇邊的血污,顧不得自己衣物被弄髒。
「我不說了行不行?你快別生氣了!你要是氣死了,我可就這輩子都擺脫不掉殺人兇手的名頭了。」
「當初,我只是說想殺弟弟玩玩,就被爸爸逮住念了好幾天經,要是被他知道,我真的氣死人了,哪怕我說不是故意的,他也肯定會念叨死我的!」
「……實在不行,等我走了,你再死,行不行?」
驀的,一隻發顫乾瘦的手死死摁住瀧姬幫他擦拭手指。
對方掌心冰冷潮濕,觸之不像是活人,更像是一條陰濕的蛇。
「閉……嘴!」
主家偏過頭,通紅的眼睛像是看仇人一樣看著她,喑啞含混的聲音像是從齒縫裡逼出來,帶出無邊的怒意。
瀧姬乖乖息聲。
一時間,主屋裡,只能聽到對方沉重的喘息,以及無法停止的咳嗽。
「……大人,需要小的傳喚新的醫師過來嗎?」紙障子門外,傳來家臣擔憂的詢問。
從瀧姬方向,可以看對方恭敬伏跪的身影。
「滾!!」
而主家,就像是被碰到逆鱗的野獸,發出更憤怒的暴喝,同時撿起榻上的枕頭,狠狠砸向紙障子門。
家臣不敢再多言,諾諾應是,保持伏跪的姿態,後退離開。
這副炸毛的姿態,瀧姬看了只覺得眼熟。
——月長石。
那時候,不小心摔傷腿的月長石也是這樣。
明明一直特別乖的月長石,在受傷後,卻拒絕任何人靠近,獨自躲在漆黑僻靜的假山角落,不回應任何呼喚。
「為什麼?」
迎著主家陰沉不善的目光,瀧姬有些恍惚,過去的經歷和現在的場景開始重疊,像是靈魂抽離自身,她聽見自己以異常冷靜的語氣問出聲,「為什麼不讓他請醫師來?他是你的家臣,總不會害你。而且,你病得這樣重,只靠自己的話,能不能熬過這個春天都說不定。當自己力有不逮的時候,尋求別人幫助,這才是明知的選擇吧?」
——月長石,為什麼不要躲開我?我根本不會害你,所以,為什麼要拒絕我的幫助?
年輕孱弱的主家像是聽到什麼可笑的話,緩緩仰頭看向瀧姬,那雙被生理淚水洇濕的眸子死死盯住她,蒼白的臉上浮出神經質又扭曲的表情。
「讓他們過來做什麼?」
「讓他們看到我快要死掉的模樣,然後,再讓他們對我流露出憐憫同情的表情嗎?!」
「不過是一群下人而已!」
「只是一群卑賤的下人而已!!」
他雙手徒勞撕扯著平絹被面,嘴裡發出宛若瀕死野獸的吼聲,那具單薄的身體承受不住蓬勃的怒意,正不停發抖。
對自身身體不堪的怨恨,對他人健康、生命的嫉妒,以及,對下位者憐憫目光的憤怒,讓他秀氣的臉龐都猙獰起來。
瀧姬迷茫了一瞬。
所以——
月長石是不是也以為它要死了,才想要遠離她、躲開她、趕走她?
只是,在看到她即使被撓出來道道血口子,卻還是固執地想要鑽入窄小的假山縫隙,撈出它後,出於無奈,才讓她重新抱了出來?
是不是從那時候起,月長石就想到了以後的事?
過去一幕幕,與主家歇斯底里的咆哮交替閃現。
難以言說的悲傷湧上心頭,心口壓上一塊巨石,堵得生疼。
她仿佛明白了什麼,又仿佛什麼都不明白。
萬千滋味湧上心頭,最後化作無法咽下的淚意溢出眼眶。
瀧姬眨了眨眼,碎金的眸子水霧氤氳,揮之不散,逐漸匯集成顆顆淚滴,在洇濕長睫後,洶湧而落。
她放聲大哭。
不再是過去矯揉做作的柔弱作態,而是盡情宣洩內心壓抑已久的情緒的嚎啕。
她是如此悲傷、痛苦、悔恨、自責……
仿佛真的要被母親拿來煲湯,哭得像個沒人要的孩子。
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止不住的流,淌過臉蛋,順著下巴簌簌而落,有的濡濕她的前襟,有的則直接砸在年輕的主家身上。
年輕的主家從來沒經歷過這種事。
罕見地懵住。
他倒不是沒見過人哭。
母親因為他的事,長年生活在自責中,只要看見他,就會以淚洗面,為了避免母親觸物傷情,他很少會跟母親見面。
而那些下人們,會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以袖掩面,哀哀嘆息,明明他出身那麼好,卻註定活不過二十歲,真是可憐啊。
可他從來沒有見有人竟然可以哭得這麼稀里嘩啦,這麼丟人現眼。
哪怕是不知人事的年幼孩童,都沒有她這樣眼淚鼻涕一起流的。
就,驚掉下巴。
以至於都忘了自己還在生氣的事實。
而更讓他震驚的是,那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女孩子,突然抱住他,雙手緊緊環住他,力道之大,甚至,一度讓他胸口都因為壓迫,感受到沉重的窒息感。
「哇嗚嗚嗚……我不會讓你死!」
「之前都是我不好,是我沒有理解你的心情,對不起,你別死,以後,我會對你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