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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還是呂不韋願意親自輔導女兒功課,不用趙維楨上手呢。
別的不說,呂不韋這個爹當得還是挺稱職的。
他沒說是女兒就放任不管或者湊合教育,在德音和文茵的功課方面,呂不韋要比她操心得多。
「大梁撐不了多久。」呂不韋說:「一旦城破,盡取魏地不在話下。到時候,三晉盡歸於秦。」
「待城破之時,可派人去楚國。」趙維楨接道:「送公子負芻一些兵馬。」
她就不信,有了武力支持,公子負芻不會做出謀逆之事。
總之楚國越亂越好,越亂越方便秦國打下來。
否則……
「楚國不好打。」呂不韋搖頭。
秦、楚二國,其文化根源不在於周。秦國不說了,商鞅變法之前還殘留著大量殷商傳統;楚國則乾脆是自己稱王,壓根沒管周天子的臉色。
因而秦國打出天子招牌,打出道義名號,未必管用。
所謂亡秦必楚不是沒道理的:人家貴族有實力,文化上也不認你,就算打下來也有隱患。
「這就讓其他人去考慮。」
趙維楨沒接茬,無所謂道:「這麼大的朝堂,又不是只有你我長腦子,其他臣工是吃乾飯的麼?」
呂不韋一雙眼眸掃過來,其中帶上幾分審視意味。
「維楨,」他說,「將學堂轉交給太后,是打算把重心轉回朝堂麼?」
「你有話直說。」趙維楨回道。
「滅魏之後,只余齊楚。對於當今的秦國來說,也根本不算什麼。」呂不韋坦然道:「可打下來容易,守住卻難。且不論是否會有六國遺毒舉兵起事,單說日後的秦廷情況將會大不一樣。」
說完,呂不韋一聲嘆息作感慨:「到時候,遠不止是楚系在朝那麼簡單。」
是這個道理。
但趙維楨倒不是很在乎臣工派系作亂——當嬴政吃素的嗎?
他活著一天,就不會有朝臣膽敢惹麻煩。昔日的趙維楨是有始皇帝的濾鏡,如今她更相信自己帶大的孩子,他完全有制約權衡朝堂的本事。
要說秦廷上的威脅……
「呂不韋,」趙維楨非笑似笑地出言,「你還想要什麼?」
對面的男人身形一頓。
他側了側頭,仿佛不明白趙維楨的意思:「維楨是指?」
她沒回答。
室內安靜下來,二人之間縈繞的氣息從家長里短逐漸變得冰冷。有些話不說比說還要明白,呂不韋那雙清澈眼眸微微沉了沉,而後他若無其事道:「維楨說的,仍然是朝堂之事。」
趙維楨的視線下挪,落在男人放置在長案下的雙手上。
呂不韋骨節分明的大手動了動,隨著他蜷曲手指,經絡與血管清晰可見。好在,他並沒有把雙手拿上來的意思。
往年呂不韋總是會朝她伸手。
他不想談,抑或談不成,乃至趙維楨略勝一籌時,他是要抓住她的。好似威脅,像是狩獵,但趙維楨也很清楚,他同樣在為自己壯膽。
唯獨如此呂不韋才能找到幾分切實的優越感。
但他已經很久沒這麼做了。
「是又如何?」趙維楨說:「是你先開的頭。」
「權力之巔,不過相國。」呂不韋說。
趙維楨聞言失笑——這是她當年對他說的話。
他的表情無比平靜,一雙眼睛黝黑無比:「我既已做到了相國的位置上,沒什麼是我想要的了。」
「秦國歷代相國,沒幾個有好下場。」趙維楨淡淡出言,這也是她當年說過的。
「夫人教我。」呂不韋開口。
呂不韋一雙眼睛漆黑明亮,眼尾微彎,他笑起來的時候這雙眼溫和又無害。而當男人收斂笑意之時,微微下垂的眼睛則凸顯出明晰的算計和深沉。
昔年她初來咸陽,二人成婚多年,卻荒唐到近乎剛剛見面。開始的客氣與討好過後,呂不韋正是在這番對話後第一次做出試探,亦是趙維楨第一次觸及到他最為真實的一面。
當時她還和他你來我往呢。
可這麼多年過去了,趙維楨也清晰地認知到了一點——有些面具戴久了,它就是真的。
一個人,他九成時間都做出溫和謙遜的模樣,仿佛如名士般八風不動,那餘下一成如何還重要麼?
君子為呂不韋,小人也是他,真實是他,虛偽也是他,不衝突。
「怎麼。」
趙維楨抬手攏了攏髮髻,寬大衣袖因動作而落下,露出皓白手腕與腕上的玉環:「你還想再抓我一把?」
呂不韋當即忍俊不禁。
「放到晚上再說也不遲,」他調侃道,「不韋又不是當年那個急火火的毛頭小子。」
「我倒是沒覺得你急在哪裡。」
趙維楨揶揄回去:「還挺能忍的。」
呂不韋:「維楨還是怕我出事。」
老夫老妻了,呂不韋懶得與趙維楨斡旋,她更不願意與之兜圈子。
「倘若秦國一統,六國悉數成為秦境,你的敵人可不止是各國貴族那麼簡單。」趙維楨說:「走到這一步,到了馬失前蹄、晚節不保,不合適吧。」
「新臣視之為眼中釘,縱然拉攏舊臣支持,卻難免招惹國君忌憚。」呂不韋接道。
他還是挺明白的。
只是說歸說,趙維楨不覺得呂不韋是同意自己的潛台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