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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李斯又補充:「夏陽君言,此為『特區』。」
韓非聞言抿了抿嘴角,沒說話。
他端起酒器,敬與李斯。後者見狀同樣舉杯,二人相敬後,同時一飲而盡。
火辣辣的烈酒入吼,似刀似火,醇厚也尖銳。熱度順著韓非喉嚨一直流淌至胃部,他放下酒器後,不免因此吃驚。
「如何?」李斯問。
「心驚。」韓非答。
「因酒烈麼?」李斯失笑:「在荀卿門下時,你酒量也不差啊。」
「非為酒心驚。」韓非搖頭:「為秦。」
也許韓非不懂蒸餾技藝,但他明白一個簡單的道理:酒越烈、越好,耗費的糧食就越多。
而咸陽酒肆售賣的酒,竟然能烈到這般純度。
哪怕價格賣到天價去,也間接證明了如今秦國的糧食產量,足以支撐咸陽商人販售烈酒。
李斯追問:「是心驚,還是心涼?」
韓非:「都有。」
這幾日在咸陽,韓非也大致了解了秦國的情況。
都說秦國窮兵黷武,只知戰、不知活,兇殘暴虐如虎狼。可韓非到了咸陽城,首先看到的就是坐落在城郭一角的咸陽學堂。
學堂內讀書聲琅琅,學堂外諸多士子齊聚廣場,討論強國治國之策,紛紛擾擾至日落才歇。
如此,怕是再多幾年,趕超稷下學宮也不為過。
最可怕的是所謂的「咸陽廣場」與稷下學宮又完全不同,齊國請賢人授課,講百家學說。而秦國學堂之外的討論,往往有專人主持,只傳授商討法家之策。
來這裡的游士,再將秦國的思想帶去六國。
長久之後,這天下,究竟是周的天下,還是秦的天下?
更別提李斯口中的「特區」,商賈集聚、市民眾多。咸陽內外,完全是一片富足有序的狀態。
這樣的諸侯國,怎能不強大。
中原各國,又有誰能攔得住?
韓非首先意識到的,就是他不可能以一己之力。去掀翻秦國這輛戰車。
滅六國,怕只是時間的問題。
「嘗嘗飯食吧。」
李斯勸道:「即使憂慮母國,也是要填飽了肚子再說。」
韓非:「師兄……再無勸、勸說?」
他就不信,李斯過來就是為請自己吃飯的。
但後者卻是出乎意料地坦然:「公子因何入秦、入秦又會怎樣,想來公子比斯更為清楚。公子為韓室,入秦之後,步步危機,切莫樹敵,斯言盡於此。」
這話說出口,為忠言,也是威脅。
忠言在於李斯說的實話,威脅在於他為秦臣。
韓非心知肚明。
他抬眼看向對面之人。
「我為,為韓國公子。」韓非說:「在秦,不可能,不樹敵。」
「那你要看清楚,誰會是你的敵人。」李斯說。
「通古便是。」
話到此處,李斯面上可有可無的笑容才摻入了幾分真情。
昔日在荀卿門下讀書時,二人年少,韓非寡言,與同門的關係不遠不近。唯獨與李斯志趣相投,走得近一些。
正因志趣相投,二人才會分道揚鑣。
「我入秦廷。」說到重要的事情,韓非本不快的語速更為放緩,他不想自己的缺陷干擾交流:「師兄容得下我麼?」
彼此都明白,李斯容不下他。
公子非生來為貴胄,哪怕韓國弱小,他也是韓王的親屬。來到秦國,秦人再不待見他,也要行公室的方式以禮相待。
可李斯不一樣,他為寒門,是平民。
得夏陽君賞識,又為秦王重用。在這條路上,他沒有任何仰仗,亦不可能留一個天生就為貴族的人與自己分權。
「容不下。」
李斯誠實回答:「但秦王欣賞公子,想要與公子相見。我事秦,自然要為秦王做事。」
韓非頓了頓,而後失笑出聲。
在這樣的交談之下笑起來,多少有些嘲諷的意思。
李斯持酒器的手一停,他正眼看向韓非,直面其中譏諷之意。
「公子曾言:『臣盡死力以與君市, 君垂爵祿以與臣市』,」李斯不卑不亢道,「主賣官鬻爵,臣賣智力。做臣子的,為國君謀事,而國君許以重利作為回報,這是公子眼中的君臣之道,與商人買賣無異。」
「是。」
「既是如此,又何故嘲諷斯為秦王謀事?個人之見,不足掛齒。」李斯說:「縱然我有再廣闊的胸襟和再深奧的智慧,沒有國君賞識,無國君任用,於國於天下,都沒有任何意義。」
「非為嘲笑,笑你。」韓非辯解:「是笑我自己。」
這確實是韓非的君臣之道。
早在荀卿門下初見時,李斯就為韓非的主張震驚過。
公子非為韓國公室之後,又生得一團和氣,僅看外表,仿佛一名不食煙火、不懂世故好脾氣貴族。再加上他有口吃的問題,同門接觸之時,自然而然默認他拜入荀子門下,是因為生性寬厚,尋求儒家真理。
但儒門所謂的「仁」、「義」、「禮」、「信」,實際上韓非一個都不在乎。
他見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確實如那商人買賣,等價交換、以利換利。只有赤()裸()裸、血淋淋的利用,沒有任何溫情。
因而韓非認為,為臣者可以為國君的意願不擇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