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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維楨:「……」
說白了,呂不韋還是想洗自己的出身。
她也不是感覺不到,在邯鄲時旁人動輒說她是商人賤婦,趙維楨還沒忘記呢。
「是『他們』忘不了。」趙維楨淡淡問:「還是你忘不了?」
呂不韋沒說話。
他臉上的笑意始終未變,二人對視片刻,呂不韋若無其事地轉移了話題。
「出使半年,維楨辛苦。」呂不韋親昵道:「不韋在家中無一日不在思念。」
行啊。
不想談就不談了。
趙維楨也不會強迫呂不韋放下這點,人總是要有耿耿於懷的事情不是?
於是她直奔正題:「我聽聞白日的時候,你去見燕國使臣了。」
呂不韋:「是。」
趙維楨:「燕王喜要送你一份大禮。」
呂不韋:「河間十城,贈與你我。」
可別了。
這意思仿佛十城是給他們夫婦二人的,名義上確實如此——畢竟呂不韋的財產,的確亦算是趙維楨的財產。
然而實際上呢?
趙維楨嗤笑出聲。
她帶幾分銳利的笑聲讓呂不韋一雙明眸逐漸沉了下來。
「燕王喜希望你做什麼?」她問。
「當然。」呂不韋頷首:「無功不受祿,燕王望我勸王上放棄攻打燕國。」
十城換停戰,理論上沒什麼問題。
燕國離秦國很遠,就算綁著趙國繼續打,打下這十城,秦國也不一定能照單全收。燕王喜這麼一送,好像是他們白白占了便宜。
可不送秦王偏送呂不韋,這就很微妙了。
「眼下秦、趙聯盟,正打著燕國呢。」趙維楨明知故問:「你打算怎麼反悔盟約?」
呂不韋勾了勾嘴角,可森森寒意卻取代笑意一層一層呈現在臉上。
「叫井忌將軍撤軍就是。」呂不韋說:「他本為新將,沒什麼名堂,怕什麼?」
趙維楨闔了闔眼。
她竭力維持住平靜的情緒,繼續問:「呂不韋,你是看不出來燕國在用反間計,還是真的利慾薰心?」
呂不韋輕笑出聲。
他好似不屑,也好似懵懂。笑過之後,呂不韋甚至歪了歪頭,那雙清澈的眼眸中竟是展露出幾分不易察覺的無辜。
「此事王上肯定知曉。」呂不韋認真說:「秦王不言,便是默許了。我與秦王政有恩,難道擁立之功不值這區區十城麼?」
趙維楨睜開雙眼。
她看向呂不韋,二話不說,抓起長案一角的水器,徑直潑了上去!
呂不韋的瞳孔驟縮。
潑水的動作果斷又凌厲,待到他反應過來時,杯中冷水悉數落在呂不韋臉上,潑了他一個徹頭徹尾的猝不及防。
這一刻,那野獸終於被激怒了。
趙維楨與這男人同一屋檐下住了多年,連孩子都三歲了,她從未看到過呂不韋露出這般神情。
猙獰、惱怒,往日總是閃著溫情與和煦的清亮眼睛此時凸顯出的只有凜冽殺意。
呂不韋一把抓住趙維楨的手腕。
他力道之大,幾乎要碾碎她的腕骨。男人從頭髮到面部再到衣襟儘是水漬,水珠淅淅瀝瀝落下來,顯得極其狼狽。
「你——」
「要我真情。」趙維楨聲線冰冷,她乾脆利落地打斷對方:「說我不信任你。呂不韋,你倒是給我一點信任你的理由。如此行事,難道我提防你提防錯了嗎?」
呂不韋閉上了嘴。
但他一雙眼中仍然醞釀著狂風驟雨,那風暴仿佛隨時隨地能掀起滔天風浪。
但趙維楨沒在怕的。
開什麼玩笑,當年在邯鄲逃命都沒怕,她會怕呂不韋!
「我問問你,我出使魏國是為了什麼?」
趙維楨繼續說道:「一則向魏王討地,二則行使定好的離間之計。區區萬兩黃金就換魏無忌和魏王圉關係徹底破裂,你覺得這河間十城,又比萬兩黃金貴重多少?信陵君和魏王姑且是親兄弟,你和秦王又是什麼關係?
「他喊你仲父,你當真是他血親不成?說什麼擁立之功,即使現在的王是子楚,你覺得他會容忍你坐到了他頭上?」
這些話,早在大梁時,趙維楨就盤算好了!
一連串反問劈頭蓋臉砸在呂不韋頭上,比那一杯冷水更令人膽寒。
可是越說,趙維楨越是平和。
「我早在剛來咸陽時就提醒過你,」她又說,「商君一心為秦又如何?車裂。張儀、范雎,指望著秦王又如何?落拓離去已是好結局。呂相國,他們姑且依賴秦國,愛戴秦王,最終也不過是這個下場。而你,一面準備做得罪秦王的事情,一邊還想拉攏士人客卿的心,你是想為臣,還是想為君啊?」
當趙維楨道出「相國」一詞時,她哪怕是語氣平靜,也平添幾分譏諷。
「現在。」她問:「你清醒一點了嗎?」
呂不韋不言。
他一抹沾著冷水的臉,手間的力道放輕大半。男人眼底的殺氣也隨之隱去。
趙維楨靜靜看著,甚至覺得有些可惜。
其實他是個很有血性的人,早在先王留下遺詔時,呂不韋才將這一面肆無忌憚地展示出來。
可是比起血性,他性格中的虛偽占據了更大的部分。
因虛偽而貪婪,而不擇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