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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翦打過太多仗了,李牧亦然,這般慘烈的畫面對他們來說早已是家常便飯。
眼見著秦軍步兵的進程過半,優勢越發明顯。
「走。」
王翦乾脆利落地抬手。
他跨下看台,直接上馬發令:「騎兵出動!」
…………
……
敗得太快了,李牧深深地意識到這點。
兩軍正式交鋒不到兩個時辰,趙軍就已出現明顯的頹勢。這樣的結果,既讓李牧心寒,又絲毫不在意料之外。
一則兩次死撐,縱然李牧想盡一切辦法,趙軍到底是傷亡過重。
二則是秦軍有著無法動搖的客觀優勢。
秦國的劍就是比趙國的更為鋒利,秦國的士卒就是比趙國的吃得更飽,秦國的甲冑,哪怕是比趙國的制式厚那麼一點點,也足以挽救數不清的將士生命。
步兵兩兩正面相撞,這樣的差距,是李牧不論想出怎樣的戰術都無法彌補的。
他甚至能清楚計算出趙軍何時潰散。
李牧攥緊手中劍柄,緩緩闔眼。
戰場上的冷風如刀,刮到臉上切割的生疼。如此惡劣條件帶來的苦楚卻不及青年將領心中複雜半分。良久之後,他吐出一口氣,英朗的面部線條恰好組成一副瞭然的平靜。
「將軍?」李牧側頭,他的副將立刻默契上前。
「我已將邯鄲來的使者送了回去。」李牧冷靜出言。
「什——」
「聽我說完。」
李牧抬手,遏制住部下的驚訝,繼續闡述:「我軍還有多少精銳?」
「不、不足三成。」
「帶他們回去。」
說至關鍵處,他的語氣出乎意料的尋常:「這三成精銳,你帶回邯鄲,以防井陘防線突破之後,邯鄲只剩一座空城。」
風聲、馬聲以及數不清的廝殺聲與刀槍劍戟相撞的鏗鏘混成一團,組成戰場上嘈雜且分辨不明的噪音。在這樣混亂的聲響之下,李牧周遭卻是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井陘本就不剩下多少人,還要把精銳帶走。
那李牧麾下能有什麼?
副將愕然抬頭,見識過諸多沙場與死亡的中年漢子,已然長淚滿襟。
「這難道就是將軍所言,由將軍來考量朝堂之事麼?」
他們這批人,從邊關打到燕國,又來守秦,離開家鄉後幾乎一輩子不曾回去過——也從未打算回去。
也許他們只知打仗,不懂朝政,卻也不是傻子。
拒絕趙王調令後,放使者先行,然後由副將調精銳回歸王都,主將留下死守。
這是什麼意思?
李牧知曉今日必敗,他是要以死來告訴趙王:這責任,他來扛!餘下的部下與精銳,既與之無關,亦可留下來捍衛邯鄲!
他要用死換他們一線生機啊!
副將老淚縱橫,可李牧仍然出乎意料的鎮定。
「統統聽命,」李牧道,「攜精銳回撤!」
「不……」
「你敢違令?!」李牧轉頭怒目。
可副將篤定主意,面對李牧殺氣騰騰的目光,和隨時可能因違背軍令而落下的劍,他索性雙手抱拳,朝著李牧直接跪下,行了一個相當之大的拜禮。
「末將隨將軍征伐數十年,這條命本就是將軍的。」
副將堅持道:「將軍想要,隨時都可拿去。末將寧可死在將軍手裡,也不願意為那昏庸的趙王稀里糊塗的去死!」
「沒錯!」
「將軍,要死一起死!」
「誓死抵抗又有何難?」
由副將帶頭,李牧周圍的親兵隨之跪了一地。
「一輩子從不求活,只求死而無憾。」副將含淚懇請:「今日離去,我們死不瞑目啊將軍!」
這些人,追隨李牧十餘年,比他的家人、在邯鄲的友人更為親近,更獲得李牧信任。
「縱使我們帶精銳回去又如何,整個趙國,還有誰能領命抵禦秦軍。將軍,不如就在這裡和他們拼死一戰!」
「將軍,我們寧可拼死一戰!」
「我們不想當逃兵啊,將軍!」
李牧那張沉著的面具,在這一刻,緩緩裂開。
他怎能不動容?
青銅劍入鞘,他低著頭,頭盔遮住李牧的面孔,但誰都能看得見,趙軍的頂樑柱,握著劍柄的手正止不住顫抖。
不因畏懼,而因感慨。
「好。」
許久之後,李牧給出了回應。
「你們起來吧。」
他的平靜轉為一種了悟的堅定:「都起來,今日同我一起,死守防線!」
…………
……
城破了。
兵線一旦壓至城牆之下,井陘的防線如坍塌的堤壩般頃時潰敗。
破敗不堪的城門不值一提,城門一倒,秦軍如潮水般湧入——
走在最前列的秦卒,尚未看清城中的任何情況,只聽「嗖」的一聲,穿破空氣的羽箭直直襲來,正中腦門!
他尚且什麼都不知道,就已經倒下了。
那一瞬間,仿佛天地之間的空氣都為止停止。
寒風、疲累,空氣中的汗臭與腥臭,手中冰冷的武器,灰敗的天空,所有兵卒一切聽、味、觸、感好似都化為了視覺,集中於一人身上。
寥寥趙軍,仍然排列有序地擋在秦軍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