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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他就是為韓國報仇,存與不存,韓國註定為秦吞併。
也許他就是藉機找茬——那派人行刺的,究竟是秦國人、韓國人,抑或是其他諸侯動的手,就不一定了。
這天下,想要呂不韋和趙維楨性命的,數不勝數。
「這件事不能瞞著王上。」趙維楨沒忘記呂不韋在廣場說的話。
「倘若秦王知曉你為人刺殺,」呂不韋說,「刺客還說是為了韓國,他定會發兵滅韓,不再留任何餘地。」
趙維楨低著頭,沒有第一時間說話。
她只是小心地抓住了呂不韋的手腕,將男人的手抬了起來。
往日呂不韋分外鍾情於趙維楨的皓腕,而這還是第一次趙維楨主動握住他橈脈之外的那幾寸皮膚。
呂不韋長著一張好臉,不知是保養得好,還是天生如此,僅看那張臉男人那叫一個細皮嫩肉,完全是翩翩君子的模樣。
可他的手,他的小臂卻徹底暴露出男人經商時吃盡了苦難。
他皮膚白皙,因而靜脈突出更為分明,脈絡沿著粗糙的皮肉一路向上,到了掌根便為繭子覆蓋。
當了這麼多年相國,呂不韋不再需要於七國之間周轉,可留下的痕跡卻未曾消失不見。
再往上,傷口叫醫師包紮了起來。
她不過是稍稍一碰布料邊沿,呂不韋的呼吸就是一頓。
顯然是在疼。
這麼深的傷口,怎麼會不疼?
「不是刺殺我。」趙維楨糾正道:「只是當時我離得更近罷了,他想行刺的是你我二人。呂不韋,也別小看你在王上心中的地位。」
呂不韋失笑出聲。
只是這徘徊在她頭頂的笑聲多少有些缺乏感情。
「人心都是相互的。」趙維楨繼續說:「你要是忌憚秦王,秦王才會忌憚你。今日你向他隱瞞,哪怕是好心,也註定不再是坦誠相待了。是你我看著王上長大的,他生性為人,你還不清楚麼?秦王政雖強硬堅決,但從不剛愎自用。你如實相告、據理力爭,他會接受你的提議,也會信任你。」
趙維楨早就發現了,嬴政並不介意旁人持反對意見。但他會對重視之人心存戒備、因利疏離而耿耿於懷。
早在邯鄲,早在他還是個逃難的孩子時,這樣的認知就深深地紮根在他的心底。
所以趙維楨不怕呂不韋和嬴政政見不合,她怕的是呂不韋就此與嬴政離心,那才是她拉都拉不回來的局面。
只是……
呂不韋歪了歪頭。
趙維楨的視線在他的掌心,沒有看到他此時冰冷又譏諷的神情。
「維楨是在說秦王,還是在說你自己?」
「……」
趙維楨猛然一愣。
她迅速抬眼,四目相對,男人那雙明眸中渲染進淡淡溫暖,好似剛剛的嘲諷不曾存在一般。
但趙維楨到底是看到了。她明白他的意思。
「你告訴我。」趙維楨再次開口:「為何這麼做?」
他不用出手。
儒生與趙維楨身邊有數個護衛,有魏興,不論如何,那把短匕也不會刺()入她的身體。
趙維楨想不通。
呂不韋見狀,又是無所謂地笑了笑。
「維楨不該謝我嗎?」他反問:「不韋救了你,你合該做點什麼才是。」
「英雄救美,還受了傷。」趙維楨知道他故意揶揄,毫不留情地嘲諷回去:「我該深深感動,為之哭泣再對你表忠,來一個相國和女君津津樂道的愛情故事對吧?」
「這樣我就達到目的了。」
呂不韋還在笑。
他笑得謙遜溫和,甚至多少有些心滿意足的意味。就像是一番付出的明謀換來了必要的成果,他以受傷為代價贏了一把:「我救維楨,維楨會感激我,欠我一個天大的人情。一比一交換,很公平。」
趙維楨卻分毫不動。
輪到她來抓住他的手腕了,纖細柔軟的指尖搭在男人的小臂處,牢牢地握住他。趙維楨一雙明亮的眼睛死死盯緊呂不韋的眼,一字一句、無比堅定:
「你究竟為何,這麼做?」她問。
可饒是如此,呂不韋依然沒有給趙維楨回答。
他仿佛不理解她的問題,面露困惑——但趙維楨知道,他一定是懂了的。
「維楨想聽到什麼答案?」呂不韋反問。
回應他的是趙維楨的輕笑。
「你平時不都是撿著好聽的話說麼?」趙維楨說:「傾訴衷腸、曖()昧情話,說得那叫一個坦蕩蕩,都不帶打腹稿的。今日我給你機會了,怎就偏偏不說了呢?」
呂不韋沒說話。
長久的沉默於室內蔓延開來,他的呼吸近在咫尺,卻始終沒有給趙維楨答案。
這人啊,真有意思。
他願意把最為醜陋的一面展現給她,那頭怪物會因貪婪、掌控與嫉妒而撐開人皮,對她耀武揚威,對她強行逼迫。可同樣是真實,事到如今,怪物卻又縮在了人皮之下,不肯面對了。
趙維楨垂眸,視線聚焦在呂不韋的掌心。
他傷的是右手,他平日用飯、執筆,做一切事務都習慣的那隻手。
他說他故意的,可他分明可以用左手。
「算了。」
趙維楨頓覺無趣。
她退後半步,撿起地上染血的外袍:「衣裳備好了,我去給你拿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