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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呂不韋搖了搖頭。
「先王走後,我時常拿出來想一想,實在是想不出結果。」他遺憾道。
「那該怎麼辦?」趙維楨又問。
「不怎麼辦。」呂不韋說著,把手中黑子直接放回棋瓮里。男人將酒壺送到了嘴邊:「下棋博弈,有時候直接認輸,大大方方承認自己無能為力,亦算是一種勝利。」
呂不韋鮮少會這麼放肆。
他好面子,因而一舉一動嚴格守禮,連最嚴苛的儒生也休想從他面前挑出麻煩來。像今日這般隨著酒壺直接飲酒,在往常他決計不會做。
「認輸,至少輸得光彩。」呂不韋意有所指:「總比殺得片甲不留、屍骨無存好。」
趙維楨側了側頭。
她看向他,然後視線一垂,伸手撈過男人的酒壺。漂亮精緻的酒壺有個大肚子,容積不小,可趙維楨輕輕晃了晃,發現裡面根本沒多少液體。
總不會是他就裝了一點。
這龜兒子……
呂不韋沒看向她,呼吸也穩,不見酒氣。但趙維楨拿過酒壺後,再稍稍一用力,男人的臉頰總算是轉了過來。
視線相撞,呂不韋的一雙眼霧氣迷濛。
大白天的,倒是喝了不少。
「不韋不明白。」
迎上趙維楨的眼,呂不韋慢吞吞低語:「為什麼維楨就能如此不在乎?」
他放下棋子的手緩緩撫上她的臉頰。
「從邯鄲死裡逃生,成為一國之君的先生,到身為女子擁有封邑,可在秦廷擁有一席之地。一切來之如此不易,維楨怎麼能……說不要,就不要呢?」
接下來怎麼走,都是一場死局。
說的是黑子,也是他自己。
趙維楨聽說了之前李斯在秦廷擠兌他的事情,而後呂不韋便一直告假。
先秦時期朝會不頻繁,又無大事,他乃相國,告假也無人指責。只是呂不韋勤勤懇懇二十多年,一朝碰壁「躲」了起來。
證明他是真的感到棘手了。
呂不韋不想放,趙維楨明白。
他不想放,所以才不理解為何她能盤算得如此輕易。
「你問我啊?」
趙維楨放輕聲音。
她難得主動,環住了男人的臂膀。呂不韋一直瘦削,二十多年來身形高挑結實。環抱起來,只覺溫暖有力,哪怕是那靠近才能嗅到的淡淡酒氣也不影響。趙維楨略略抬頭,額角擦過男人的臉頰:「那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呂不韋垂眸看向她。
「因為我是從後世回來的。」趙維楨的聲線幾不可聞。
而後呂不韋驀然失笑。
「真的。」趙維楨的神情格外認真:「為何不信?」
「信。」
呂不韋重重點頭,一副陪你玩到底的姿態。他煞有介事地回道:「維楨的腦子裡裝滿了稀奇古怪的想法,常有妙語連珠,思維不拘一格。若是後人歸來,就說得通了。」
「對。」趙維楨接著說下去:「所以我知道你會當上秦國相國,知道秦國會統一天下,在我看來,這就與周滅殷商一樣,是史書上記載的事情。」
「所以維楨放手才那麼容易。」
「這些東西帶不來帶不走,沒了我,天地照樣如常運轉。」
「那維楨也應該知道,不韋之後會如何。」呂不韋意味深長地說。
「知道。」趙維楨晃了晃腦袋,一本真經地回答:「呂不韋與秦王政徹底離心,你醉心權欲,朝中橫行霸道。府中有門客三千,各地食客往來悉數與你結交。秦王政忌憚你如同魏王忌憚信陵君,他斥責你與國無功,枉稱文信侯與秦王仲父,要你全家流放到蜀地去。」
「只是流放?」
呂不韋噙著淡淡笑意,好似正經辯駁道:「若是不韋做到如此地步,秦王決計不能容不韋活著。」
「你恐殃及家人,去蜀地的路上,一杯鴆酒自殺了。」趙維楨平靜補充。
「當真?那可太嚇人了。」呂不韋故意說:「維楨是在勸我,還是在威脅我?」
「你還是當真為好。」
趙維楨說:「這樣想起來比較簡單。」
呂不韋:「可不韋向來不往簡單想。」
「是。」趙維楨頓首:「所以你該明白。黑子不論怎麼走,都是死路一條。秦王不動你,我也會動手。」
「所以是威脅我。」
「那又如何?」
呂不韋並不氣惱,只是帶著些許醉意的眼底浮出感慨。
「這才是我認識的維楨。」他低語:「不韋聽著氣憤不已,可心中卻又歡喜得很。」
「呂不韋。」
趙維楨的語氣驟然變了幾分。
她的聲線還是清麗鎮定,可一句名字到了末尾,徒增親昵和懊惱。
「人活一輩子,年輕時求利,中年求權,到了最後,要的不就是一個身後之名麼?現在棄子認輸,還能留一個光彩的好名聲。」
趙維楨捧起男人的臉頰:「我還知道,你該收留門客三千,人好虛名,你就請他們編纂史書,名留青史。是我勸你不要收門客的,這史書我陪你寫,還你不好麼?」
呂不韋忍俊不禁地抬臂握住趙維楨的手:「究竟是我醉了,還是維楨醉了?」
他到底是沒當真。
可話這麼說,呂不韋還是明白了趙維楨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