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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羅德到達布賴茲赫德莊園時,他們從小山坡上去,仰視看到莊園那片綠茵草坪被日光照得閃亮,整個古老莊園猶如籠罩在仙境之中,粼粼綠波因風漾開漣漪,一棵不高也不矮的樹展開葉蔭,遮蔽底下的白裙少女,那女孩戴著圓檐白帽,打著白陽傘以抵擋午後的柔和陽光,她那帽下頭髮梳到腦後,露出不施粉黛的白皙臉蛋,那陰影下的上眼瞼可以看到藍色的細微血管,她那十五世紀文藝復興時期佛羅倫斯式的美,令羅德短暫的失語了,從那一刻他的表情,塞巴斯蒂安就得知他被迷住了。
羅德喜歡朱莉婭那種冷淡的神態,還覺得馬奇曼夫人討人喜歡,很喜歡馬奇曼夫人對富人的那番論調——「我以前擔心,別人一無所有而我擁有這麼多珠寶,這是不對的。我意識到,富人覬覦窮人的特權也可能是罪惡。窮人永遠都是上帝和聖人的寵兒,但我相信,神的特別之處就在於能洗清所有人的罪孽,包括富人的。異教徒時代,羅馬帝國的財富必然是以殘酷手段獲得的,但現在的富人不是這樣獲得財富的。」
他愛上了塞巴斯蒂安的家人,實際上,見到朱莉婭的第一眼,他就決定和她結婚。人與人就是那麼奇妙,異性之間想要結婚,想要結合,被某種類似地心引力的東西吸引,就是被對方的基因吸引,大家在想和對方組成家庭生育子女的時候,就是被對方身上的基因吸引,希望自己將來的子女也具有這樣的基因。
然而事情也不一定那麼順利。布賴茲赫德莊園的情況與日俱下,養眾多獵狗卻不提高地租,傭人冗雜,而且只把錢放著不動,無心增值,無心投資。朱莉婭本人確實比同齡女孩更加光彩耀目,兼之血統純正,風度優雅,然而——她的父親醜聞纏身,此外她還有宗教問題,本人性格執拗恣意,難以找到門當戶對的貴族家庭結婚,得知這些的時候,羅德選擇從牛津大學退學。塞巴斯蒂安明白他的想法,對他說:「我很痛苦,你完全被他們奪走了。」
羅德無心照顧每個人的感受,他退學之後前往美國,和紐約第五大道一棟陰森褐砂石宅邸主人——一位鰥居古怪富豪的獨女結婚了,老人很快離世,騙走那女孩所有的錢後,他於亞歷山大女王日返回英國,那一天布賴茲赫德莊園到處開放,他謊稱自己繼承了澳大利亞祖母的全部財產,以及她的天主教信仰,向朱莉婭求婚了,並且強調拉爾夫·德·布薩克里特紅衣主教和他的祖母是很好的朋友。
朱莉婭答應了,他也的確神通廣大,請來了拉爾夫紅衣主教為他們主婚,婚後第一年,他們就有了小孩,一個女孩,取名羅莎德琳,朱莉婭和他非常和睦。除了她的宗教,羅德覺得她哪裡都值得喜歡,第一次覺得婚姻確實令人滿意,他腦袋對錢財一類確實開竅,懂得如何錢生錢,錢滾錢,私底下搞高利貸,任何灰色區域都敢染指,財富堆積起來化作運回家的一盞盞枝形水晶吊燈,中國式木雕椅子,色彩紛異的手織毯子,他甚至在別墅後為照顧朱莉婭,造了一個小禮拜堂,讓她穿過串串紫藤與叢叢玫瑰,踏過石頭拱門去做祈禱。
微笑的婚姻,晚餐飲用白封香檳,切開鱸魚與牛排,銀刀叉起蘆筍,羅德忍耐、偽裝為好好先生,摟起她的腰,微笑聽賓客讚嘆他們夫婦的良好教養,不協調的音符只有塞巴斯蒂安,羅德結婚後他就遠走國外,有時候朱莉婭會說:「他愛過你。」
羅德模模糊糊的說:「是嗎。」他的心裡又沒有愛。
她微微皺一下眉,又像一滴水流入水杯,很快不知蹤跡,畢竟她和他的感情很好,而羅德也意識不到這個女人是一位「克瑞西達」,只想每天出去找錢,回家享受一下家庭生活,無心關注別人。
1935年,羅德把還債的逼到發瘋,他懷疑這人裝瘋,親自去精神病院鐵欄杆外看那瘋子瘋瘋癲癲在草坪上又流口水又傻笑,料定此人並非裝瘋,還錢是無計可施了,只能逼他妻子兒子還錢,但還是忍不住看那瘋子,覺得毛骨悚然的不詳,暴雨如期而至,世界如濕灰天空和幽暗地面扭曲融合,羅德開著小轎車回家。也是那一天,朱莉婭手擎銀制燭燈,穿過長廊、庭院打傘到達別墅大門,她兄長布賴茲赫德告訴了她羅德的一些消息。
於是等羅德回到家裡,妻子坐在那裡,抬起頭來用冷淡的聲音說:「你作為天主教徒,妻子還活著時,你再婚就是重婚。」
於是羅德知道,她知曉一切了,他說:「那只是一樁錯誤。我現在甚至不知道她在哪兒……」
「你騙走了她所有的錢,來娶我。」她說。
他懇求她留下來,畢竟他們還有一個十歲的女兒,那之前的婚姻只是「一樁錯誤」,她卻固執的收起行李,甚至拉起女兒,決定回布賴茲赫德莊園,羅德挽回無果,看她固執己見,甚至還拉起女兒的手腕要她和自己走,恨得牙齒癢,那一刻他狂躁的部分被再次激活了,他隱藏已久的本性被暴露出來,他終於揚起拳頭,給了朱莉婭一拳,那一拳剛打下去他就後悔了,也清醒了,她捂著臉呻/吟,他茫然的抬起頭看牆壁,看到達芙妮被阿波羅窮追不捨,變為桂樹的壁畫,他恐懼了——生活的一切都是隱喻!而隱喻在他身邊存在了如此之久!無窮無盡的隱喻操縱了他的生活,團團海草般纏住了他。
女兒羅莎德琳尖叫起來,說:「我恨爸爸!我恨爸爸!」這一拳抵消了他過去所有的溫情,抵消了他端小茴香蛋糕給她的過去,抵消了她坐在他肩上去夠甜橙樹枝葉的過去,抵消了他為她擦去嘴上黏的白糊糊汁液的過去,他腦急昏頭了,說:「你這麼記著帶她走,是怕被人發現這不是我的孩子吧!」實際上他從未懷疑過,因為羅莎德琳那孩子長得那麼像他,像得令人不容置疑,但那一刻真是氣血上涌,口不擇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