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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太太點了點頭,見黎芮、黎碧舟、許玉珩離席出去,叫人將男子一席飯菜、桌椅收拾了,又在她手邊擺下碗筷、設下錦褥椅子令人再做了菜溫了酒,等著人將迎春請來。
卻說迎春坐在轎子裡被人停放在兩江總督府寬大肅穆的門廳內,賈璉絲毫不計較所謂公侯子弟的身份與門房裡幾個門子說話。
再出塵脫俗的人,也難免會存了幾分媚俗的心。
若是尋常百姓與門子說話,那門子便會多心地以為這人要央求他辦事,畢竟宰相門前七品官;若是個出身尊貴的人,門子們雖想不到紆尊降貴等等文縐縐的話,但心裡不免會覺得這是他們的體面,於是對此人便分外熱誠。
賈璉正與門子說話,就見霍成來說:「成了,璉二爺快隨著我向後院去吧。」
賈璉略謝了霍成一句,也不拿銀子打賞霍成,只與他一路說些「打攪黎大人一家家宴,心下過意不去」的話,到了後院朱門前,自有人接替霍成引著賈璉再向內、又有人將賈家的轎夫換了下來。
向內行了百步,黎碧舟迎了出來,望見賈璉雙眼泛紅、削瘦不少,與賈璉寒暄後,就對賈璉道:「叫令妹隨著母親的人進去吧,母親在花廳里等著令妹呢。璉二弟且隨我來與父親說話。」
賈璉原想見的是黎太太,畢竟女人心軟一些,瞧見他們兄妹兩個單薄的模樣,一動惻隱之心,這事就成了,不料黎碧舟又領著他去見黎芮,思忖著黎芮是個不講情面,至少不跟賈家人講情面的,待見了他,又該如何說才好?
「應當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冷不丁地,許玉珩斜地里冒出來,神色鄭重地對賈璉道。
賈璉愣了一愣,良久才記起這是至少一個月前,他為跟許玉珩、黎碧舟套近乎想出來的一句,登時認定了許玉珩是個書呆子,不然換了尋常人,誰會為了這一句糾結至今?於是故作不解道:「倘若如此,那前頭那句『子曰: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又何解?」
許玉珩冷笑道:「枉你賈家還自稱詩書傳家,這句也不知道?興,起也,言修身當先學詩。禮所以立身。樂所以成性。樂,詩譜也;詩,樂詞也;禮,天然秩序,人事規範也。三者相輔相成。」
賈璉笑道:「即使如此,孔聖人若對這『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的見解敝帚自珍,便只將這話貼在自己房中就是,只許自己並一干弟子『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就罷了,何苦要叫弟子鈔謄下來,廣為流傳?既然流傳了,叫人人都知道『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為何又勸說天子不叫人知道何為『詩』何為『禮』何為『樂』?這豈不等於一邊說飲水可解渴,一邊又不許人飲水嗎?況且,聖人不想腳下匍匐著聰慧子民,反而想奴役一群愚民?」
「璉二弟不可妄論聖人!」黎碧舟忽地神色嚴肅地對賈璉沉聲道。
賈璉一個激靈,疑惑聖人又指皇帝又指孔聖人,黎碧舟這是不許他議論哪一個聖人?
許玉珩怔了半日,緩緩開口道:「碧舟,璉二弟的話也有些道理。聖人倘若無過,他不會說出自相矛盾的話,那就是後世人會錯了他的意思,然後一代代傳下來的,才會曲解了聖人的意思,乃至於將曲解的話當做金科律例……」
黎碧舟一凜,趕緊道:「錯在我,早先不該拿了璉二弟的信給你看。好端端的書不讀,就叫你走上了歪門邪道。以後你我都不要再提這話了。」
賈璉先疑心黎碧舟大題小做了,不過是《論語》中一句話罷了,怎麼解讀不行?竟將他嚇成這樣。
隨後又想,當今世道對四書五經十分推崇,更是篤信半部《論語》治天下的時代,既然要拿著《論語》治天下,自然是不容人質疑《論語》。若有人質疑了,豈不是在質疑當今的治國之道?豈不是與如今當權的一干人等作對?想想,如今這世道,實行的可不就是「不可使知之」的愚民政策嘛。
賈璉想通了,不肯得罪黎碧舟,就做出謙虛的姿態道:「我確實是新近才讀《論語》,玉珩兄全當我童言無忌,將這話忘了吧。」
黎碧舟鬆了一口氣,指望著許玉珩也能似賈璉一般不再固執。
誰知,許玉珩開口道:「童言無忌,話里才會藏著真言,比不得那些跟著老夫子們學習的,說出來的都是些陳腔濫調。碧舟,你是當真不以為璉二弟說的有道理,還是明知道有道理,卻唯恐老夫子們批駁你敢質疑聖人,才說沒道理?若你果然覺得沒道理,你且說說,為何沒道理?」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尋常百姓哪裡懂得那些高深的大道理、哪裡懂得聖人運籌帷幄的良苦用心?倘若非要費力叫他們知道了,他們難以理解,就如遇上摸不著形狀的鬼怪一樣,必定會驚慌失措,一則毀了小家的安寧,二則壞了聖人的大計。」黎碧舟絞盡腦汁地想著早先夫子教導他的話。
許玉珩失笑道:「如此說來,那些金榜題名的寒門子弟,又是哪裡來的智慧,懂得了那些高深的大道理?璉二弟,你說呢?」
賈璉心道就算是他起的頭,但又何必拉上他呢,他是來跟黎家套近乎,不是跟黎家結仇的。先抿著嘴不言語,待瞧見黎碧舟有些微微埋怨地看他,似乎將許玉珩鑽牛角尖的事怪在他頭上,少不得他得將自己惹出的禍事收拾了——賈璉以為這許玉珩與賈寶玉性子裡都有些相似,都是被人當成寶貝蛋捧著長大然後不知民間疾苦後反倒生出一股逆反的勁頭來,不過賈寶玉是逆反在爭取戀愛自由上了,這許玉珩卻逆反在爭取「言論自由」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