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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著旁邊的無人的空病床:「我害怕,你留在這裡陪我,不要走。」
「好,我不走。」邵忍聲音很輕,帶著濃烈的安撫意味。
他說完往後看了一眼,走兩步然後隨意地斜躺下來,雙手枕在腦後,看著天花板,臉上沒什麼表情,當然,就算有,從謝昕這個角度看過去也看不見,儘管兩人只相隔一個床頭櫃的距離,但謝昕只能看到他高挺的鼻樑弧度。
謝昕雙腿彎曲,臉枕著手掌,眼神黏邵忍身上了。
她開口,語氣倒是冷靜:「邵忍,你陪我說說話吧。」
「好,你想說什麼?」
謝昕咬緊下嘴唇又鬆開,聲音很淡很輕很啞:「我哥哥……他是怎麼死的?」
這句話說出口,如水流倒灌入耳,邵忍感覺耳朵嗡嗡作響,失聰幾秒才再次聽到聲音。
他側過臉,有驚詫有無措,但見慣了風浪,邵忍很快恢復如常,喉頭乾澀著,問:「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就在昨晚。」
話已至此,邵忍也不打算隱瞞了:「那邊動亂,禍殃了他。」
他說得很隱晦,短短的八個字,就此終結蔣銘奇的一生。
謝昕聽著,指尖嵌進肉里,疼得很。
「那你為什麼騙我?」黑暗裡,謝昕緊盯著他,一字一頓,「邵忍,你是騙子。」
邵忍薄唇動動,沒有講話。
謝昕說的是實話,他確實是個騙子。
「為什麼不告訴我真相?哥哥死了,我留在這裡也沒有意義,為什麼騙我他沒死,又為什麼說讓我念書是哥哥的意思?邵忍,你為什麼要騙我?」
她字字錐心,讓邵忍語塞很久才說:「你哥哥讓我照顧你。」
聲音沉悶,如同從地底傳上來。
這句話真假摻半,蔣銘奇確實拜託過他,但邵忍會選擇收留謝昕,卻不僅僅只是因為蔣銘奇的請求。
真實原因晦澀難言,邵忍的指腹輕輕摩挲著被單,側眼看向謝昕,眸底迷離。
他不是聖人,他就是一個普通人,是肉體凡胎,也有七情六慾。
長久的壓抑讓邵忍都快忘了,他是久居泥淖,見慣污濁,可心裡始終嚮往純淨嚮往溫暖。
初見謝昕,確實覺得新鮮,邵忍的世界裡沒出現過這樣的人,像朵純情的百合花骨朵,稍微用力就能折斷。
可慢慢相處下來,邵忍卻慢慢沉迷下去。
她看見過他的吆五喝六,也目睹了他的狼狽不堪,她為他擦藥,會擔心他受傷,她很愛笑,讓他無趣壓抑的生活變得積極溫暖。
邵忍貪戀這種溫暖。
他輕咳一聲,極快地收回了目光,阻止自己繼續想下去。
他稍微挪過臉,盯著天花板上從玻璃窗透進來的光影愣神。
邵忍很害怕,他真的害怕會徹底迷戀上這種感覺。
「邵忍?」
「嗯。」
謝昕盯著邵忍的目光依舊灼熱,她語氣緩緩問出口:「我哥哥的死,是不是和你們說的貨有關?」
謝昕不蠢,這些天所見所聞,她很早就察覺出來,只是明哲保身,謝昕什麼都不說也不問,就當不知道。
可如今哥哥死了,她再也沒法當這個縮頭烏龜。
霎時間,邵忍目光銳利起來,他聲線低沉,裡面蘊含警告:「謝昕,我不管你這段時間聽到看到或者想到了什麼,都要爛在肚子裡,當什麼都不知道,你記住了嗎?」
謝昕沒回答,繼續問:「你和我哥哥,都不是什麼好人,是吧?」
「這個世界沒那麼簡單,不是除了好人就只能是壞人,你哥哥他……也不是個純粹的壞人。
」
邵忍想到蔣銘奇,情緒非常複雜。
他忘不了十六歲那年,目睹殺人的蔣銘奇嚇得蜷縮角落眼眶大眥,張大嘴卻還是喘不過氣。
他忘不了十八歲那年,蔣銘奇咬緊牙關對他講:阿忍,無論如何,我拼了命都要爬上去!被人踩在腳底當狗的滋味,我已經受夠了!
他忘不了二十一歲那年,蔣銘奇冷血剁掉手底人手指隨意扔給旁邊的狗,神情卻無比冷漠,冷漠得邵忍好像從來都不認識這個人一般。
他更忘不了二十三歲那年,蔣銘奇分明察覺到了他的異樣舉動,卻冒了危險替他兜底圓謊,還告誡他,做事要做乾淨,別讓我給你收屍!
結果到最後,卻是邵忍給他收屍。
「那你呢?邵忍,你是什麼人?」謝昕迫切地想知道一個答案。
邵忍沉默幾秒,只說:「我確實不是什麼好人。」
什麼好人壞人,繞口令一樣,謝昕不想聊這個了,她換了話題:「邵忍,你有沒有想過以後?」
「什麼?」
「你難道要一輩子呆在這裡嗎?」
「難道要一輩子呆在這裡,做見不得光的事,像我哥哥一樣,不知道明天和死亡哪個先來嗎?」
謝昕咽著口水,語氣里的祈求意味再明顯不過了:「邵忍,我們一起離開這裡吧?」
「走出去,去更大的城市,見識外面的繁華,做堂堂正正的事,過光明正大的生活,這樣不好嗎?」
謝昕是個謹慎到懦弱的人,卻大膽地和邵忍說了這番話。
邵忍呼吸聲沉重,心裡不知為何癢得很。
他聲線啞沉,夾雜細碎的輕笑:「謝昕,我不可能離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