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孤海
南鏡已經記不清自己是多少次醒來,虛空里時間和空間是錯亂的,每次醒來他都處於不同的地方,譬如這次,他醒來就看到周圍全是黑色的黏液,這種東西在這片虛空里很多,剛開始南鏡會避開,後來發現這東西避不開而且不會黏到他的身上,他就放棄了。
天上的穹頂是金藍色的,南鏡實在是累極,他仰頭就那麼看著天上金藍色的偏光。
很早之前,老頭子捏著杯白酒問過南鏡想不想知道天界是什麼模樣的?
南鏡自然是點頭說想知道,他規規矩矩念起書上的描述,說天界漫天霞光無分四季,是所有修煉有道的人所在的地方,這裡承載了人天地三界的所有道,是道之所在,常人無法企及。
老頭子哈哈大笑,他拍了拍南鏡的腦袋溫和說:「天界早就崩塌了,常人當然無法企及,不過老頭子我看了一眼天界的樣子,那漫天啊,都是金藍色的。」
南鏡心想當時老頭子真的沒騙他,天穹確實是金藍色的,好看是好看,就崩塌後虛空真的很不好走,常人求仙問道都是為了上天界,幾乎付出一切,所以後來老頭子常說的是算了還是別去天界,去了天界就養不了南鏡這個小倒霉蛋,還是現在更好。
現在看了天穹,南鏡非常認同老頭子的說法,確實,也就那樣。
休息不過一刻鐘,南鏡就爬起來繼續往前走,這時,南鏡聽到耳邊傳來很熟悉的嗓音:「南鏡,時間來不及了,你捏碎脖頸的鈴鐺,護持下你能直接走到寶孤海,到了寶孤海,我們就幫不到你了。」
是白觀音。
南鏡的眼神恍然了一瞬,他感覺到脖頸處的鈴鐺緩緩往上飄,除了最右端的鈴鐺,每顆鈴鐺都在震動,南鏡伸手拿出震動得最厲害的那顆鈴鐺,那是郁安晏的鈴鐺。
自從收回鈴鐺後,南鏡就很少碰這幾顆鈴鐺,此時南鏡伸出手摸到了代表著郁安晏的那顆鈴鐺。
每顆鈴鐺其實很小,郁安晏的那顆甚至只有半個指甲蓋的大小,小小的一顆,本來摸起來應該是硬質的,但是南鏡這次捏著這顆鈴鐺,卻發現鈴鐺變得特別的脆,他輕輕一捏,鈴鐺就碎了。
本來就很脆的鈴鐺瞬間被捏碎後,一個撐著紅傘的虛影就出現在他的旁邊,南鏡往旁邊一看,是……郁安晏。
被郁安晏撐在身邊的紅色珠簾傘發出叮叮噹噹的清脆響聲。
紅金的傘面旋轉,凜冽的寒風裹挾著朝兩人吹來,南鏡看到周遭的場景不斷變換,直到他又站到一片黑暗中,天穹已經徹底暗下去,郁安晏沉默站在南鏡旁邊,他看著南鏡完全還沒反應過來的神情,突然有些冷嘲地說:「本來想賣慘的。」
南鏡一愣,一時間都忘了自己本來要說的話。
郁安晏把紅傘隨意一扔,他把額前的碎發擼上去,低頭看著南鏡,也不怪很多圈內的人說郁安晏郁導應該去做演員,郁安晏確實有這個資本,他那雙狹長的鳳眼總帶著冷峭的意味,一米八往上的高個再加上偏瘦削的身材,眼尾那顆紅色淚痣跳動的時候實在是又冷又勾人。
但南鏡就是看不上。
「對不起,」郁安晏看著南鏡有些發愣的神情說:「百年在寶孤海罵你無情無愛,其實就是無法理解你對雲珏的護佑,後來單龍村又差點害你跟我一起死,仔細想來,我沒做過一件討你喜歡的事情。」
「所以,現在被你捏碎鈴鐺,是我咎由自取。」
虛空的天穹上刮著永遠不會停歇的風,這裡特別冷,南鏡看著郁安晏冷譏的眼神,郁安晏哪怕是轉世成為人之後也很偏激,他的父親要找一個健康的繼承人,郁安晏從來就沒停止過報復他父親的想法,哪怕老郁總已經懺悔了,郁安晏現在得到一切,對老郁總態度也冷淡。
那種強烈地要宣洩一切的攻擊性和偏激不僅會傷到郁安晏自己,也會傷到旁人,但是這次,南鏡沒有感到郁安晏哪怕一點越界的攻擊性,郁安晏那種攻擊性完全是針對他自己的。
南鏡「唔」了一聲,忍不住仔細算起來:「你居然還記得這些,郁導,我做靈珠的時候你經常送我人界的小玩意兒,就當抵消了,後來單龍村,我也是為了報恩,總之不要有心理負擔。」
「其實不欠什麼的。」
郁安晏突然把頭扭到一邊,沒等南鏡反應,郁安晏的身影已經開始消散:「接下來,是池雪,他會帶你到寶孤海的渡口,要快。」
南鏡抿了抿唇,索性不去想任何事,在郁安晏的身形消散後,南鏡乾脆利落地捏碎了第二顆響起來的鈴鐺,狂風吹過,南鏡還沒站穩,一個巨大的白色獸形突然出現,南鏡被咬住襯衫直接被甩到後背上。
「南鏡,坐穩了,掉下去可是會死的哦。」池雪帶著戲謔和獸類喉間呼嘯的聲音響起。
南鏡抓住獸類的皮毛,他這時候終於想起來問:「你們怎麼來了?!」
池雪說:「抓穩了南鏡!你之後去問白觀音!」
白色的獸形飛得特別快,和郁安晏的金紅珠簾傘直接導致場景的變換不同,獸形是直接從虛空中飛過,南鏡趴在獸形的背上,被白色的軟乎乎的毛徹底包圍了,所以說南鏡真的猜測九尾靈貓族可能是長毛貓,毛長脾氣不好但是飛得快,南鏡想到自己失去的白貓寵物,心想算了算了,這種會變成大型獸類的寵物是真的不好養。
天穹重新出現了一絲金藍色,但是一片金藍色里不時有黑色的空漏的地方,南鏡看到了很多奇形怪狀的骸骨,還有無數數不清的黑色的黏液從天穹頂上空漏的地方落下來,滴滴答答地越來越多,也越來越粘稠,這裡寂靜無人聲,只有永恆的刺骨的寒風,好像要把人的靈魂從肉身里吹出去。
南鏡在狂風中大聲喊:「這是曾經的天界嗎?」
池雪御空踏爪,在一片風中捕捉到南鏡的聲音,用獸類的聲音回復道:「你可以當作是,當時的天界比這個大。」
直播間此時一片寂靜,並非禁言,自從南鏡出現後,一群人先被南鏡身處的環境給震撼了一波,還沒等評論開始吵靈珠是不是人,玄界一圈大佬全部開始瘋狂在直播間打賞,不管是那位據說特別難搞的大祭司,還是白家現在負責對外的白家的子弟。
這些大佬簡直有種我現在打賞得越多,之後分到的靈氣就會越多的氣勢,分外真實,搞得大家根本無力去吵,滿腦子是我也要。
而這種感覺在郁安晏出現在南鏡的身邊時更明顯了,有人在屏幕上刷過評論——
【那是郁導嗎?我看著有點像,就是那個天才名導】
【你沒看錯,還是家電大亨的獨子郁安晏,上次慈善晚會直播有人看到過郁導和南鏡在一起】
【原是我錯惹,南小美人居然這麼牛逼的嗎】
【關鍵是郁導為什麼能過去,而且那個術法好像很牛逼啊,就轉傘那個……】
而在池雪化作獸態出現在直播間的時候,大家已經麻木了,甚至根本不敢調侃池雪的獸態,只有人敢小心翼翼地說——
【呵呵那個,那曾經的天界很好看啊】
【難道不是真的有天界嗎?】
【我聽說寶孤海是天地的連接地,這應該真的是天界】
……
南鏡不清楚直播的事,所以他趴在獸類的暖呼呼的白毛里,睜眼看著遠處,那是一片延綿不絕的殘破建築,有直衝天穹的高頂,這些建築在破漏的黑色空洞下,有些建築已經被覆蓋了大半的黑色的黏液,看起來有種殘酷腐朽的美感。
那應該是天界的建築,但現在肯定無人居住了。
風呼嘯著,南鏡耳朵都要被凍紅的時候,飛在半空中的獸類停下了,隨後緩緩下降,底下是一個殘破的建築,白玉的質地,典雅的造型,只是已經有大半被黑色的黏液覆蓋了,剩下沒被黏液覆蓋的部分已經殘破不堪。
白色的大獸緩緩落到這建築支出來的半邊殘破的白玉磚台上,南鏡從暖呼呼的毛里抬起身子,抓著毛一個挺身從獸類的脊背上滑下來。
「腰還挺好。」白色的大獸轉頭調侃南鏡。
那語氣,怎麼聽怎麼欠揍。
南鏡默默站在白色大獸的後面,用獸類龐大的身體為自己擋風,鑑於白色大獸剛剛為載了自己一程,南鏡決定這個時候就慷慨地不計較他的嘴賤,可能貓都是這樣的吧,口是心非,南鏡平靜地想。
一人一獸站在這個殘破的白玉轉台上,南鏡能通過這裡看到遠方的被一個金藍色透明罩子罩起來的圓球,那個圓球浮在半空中,在這個圓球的周圍,全是漂浮著的黑色的黏液,黏液的密集程度,根本不可能毫髮無損地穿過去。
白色的大獸仰起頭,尾巴尖一轉,整個獸就變成了人類的模樣,不過依舊是站在南鏡的面前的,池雪化作人形身形也足夠寬闊,寬肩窄腰分外有安全感——擋風的安全感。
那雙雪白的睫毛看著被虛空中的風霜吹過,很快結了一層薄薄的冰,虛空的惡劣天氣是不講道理的,前陣子是大風,現在就是霜雪,池雪看著在風霜中的金藍圓球,眼神複雜,那就是寶孤海,曾經真的是在虛空中的一片虛空海中陸地,而現在,卻深陷濃稠得一碰就會被侵蝕的怨氣之中。
現在的寶孤海,是被傾盡全力保護著的天地界最後一點遺孤。
聽著倒是非常的悲壯,池雪沸騰的憤怒和深刻的悲哀在這一刻全部湧上心頭,他已經知道了天帝最後的下場,也算是因果輪迴。
「池部長?」南鏡的聲音在風霜中很清很脆。
池雪半回頭,白色的睫毛眨動,他看到了南鏡臉上的傷口,被尖銳的風吹出來的傷口,遇到風霜那點血液很快又結了冰,黑色的睫毛顫動,池雪甚至注意到南鏡捧起來的手上已經生了凍瘡,這顆靈珠真是很奇怪,當初為了雲珏已經毀了一次,現在生出了情感又要跑來寶孤海,有很大概率會因為這個行為活不下去。
真是固執,池雪輕輕扯了下唇角。
反正……池雪看著風霜下遠處那顆被很薄的金藍色罩子罩起來的寶孤海,那罩子已經薄得怨氣只要再多一點,罩子就會被徹底戳破,既然天道給予了懲罰,又給出一顆靈珠去結束這一切。
池雪輕聲喃喃:「那就……算了吧。」
風霜很快把這句話吹散了。
南鏡疑惑地看著池雪,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池雪好像要直接衝進寶孤海,但可能也只是他的錯覺,南鏡看著遠處的金藍色圓球,把手攏到嘴邊呵了一口氣,冷得發抖地問:「我該怎麼去那邊?用符籙嗎?」
池雪轉身抱臂看向南鏡,那白色長馬尾在空中劃出凌厲的弧線,他低頭時,白色的睫毛上落得雪化了一點,滴下一點水色,池雪伸手點了點南鏡脖頸處掛得鈴鐺,輕聲又戲謔地說:「身為你的前未婚夫,告訴你一個秘密,捏碎鈴鐺會讓對方很痛,你可以咬碎鈴鐺,儀式不一樣的話,會讓對方好受一點。」
「至少是咬碎的不是嗎?」
好像成為神仙的路上總是諸多苦處,池雪化作獸形飛上天,有些狂妄直接地想,神仙實在太容易被束縛了,不管是天道和蒼生,要是他,肯定不管不顧一定要拿到心中所想。
還是做獸類比較舒暢,池雪這刻無比慶幸自己的妖族血統,他可是天地間最後擁有九尾靈貓血統的人類了,實在是自由。
屬於白觀音的那顆鈴鐺緩緩漂浮起來,南鏡愣愣看著這顆鈴鐺,這顆鈴鐺和剛才兩顆都不一樣的是,只是手指輕輕碰到,就能聞到一股荷香味,清冽的荷香縈繞在這顆鈴鐺的周圍。
南鏡手指托著這顆金色的鈴鐺,他頓了了下,把這顆鈴鐺送到嘴裡,薄紅的唇潤濕鈴鐺,很快牙齒輕輕一磕,就像咬碎一粒蓮子米一樣,鈴鐺清晰地碎裂了,散做金光消失。
天際散下漫天的荷瓣,白觀音脊背挺立踏著玉蓮花走了下來,他只是看了南鏡一眼,淨剎扇展開,所有席捲著的風霜全部離南鏡遠去了,南鏡仰頭看著肩頭停著鶴的白觀音,兩人的眼神對接。
南鏡忍不住笑了下:「你來了啊。」
白觀音走到南鏡的身前,淡聲說:「是啊,我來了。」
就像當初南鏡衝進白家一樣,白觀音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