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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退休前是護士,心裡暗道一聲不好,去探她的呼吸和脈搏,都微弱到幾乎沒有。
奶奶手伸到被子底下去摸,潮濕的一片,她猛地掀開被子,方簡身下躺那一片都濕透,20個小時,已發酵出一些不好的味道。
方簡尿失禁了。
大腦供血障礙,意識喪失,昏迷後尿失禁是比較常見的臨床現象。
她吃了一整瓶藥,喝了好多水,把床墊都尿透了。當然她現在昏迷著,對此一無所知,否則必然馬上爬起來躲到床底下去。
房間內爆發出一聲慘痛的哀嚎,奶奶哭天搶地拍床,「快呀!救護車!120!打120啊!真是造了八輩子的孽啊!」
自由的抗爭從來代價慘痛,自我意識的覺醒一定伴隨痛苦。
晚高峰堵車,小萊坐在計程車副駕駛,緩慢流動的城市街景短暫按下暫停鍵,她不知十字路口那一頭呼喊著飛馳的救護車是去接方簡的,她忍不住回頭看,人類某一瞬間的悲憫和感同身受使她心中升起不安。
然而她身不由己,綠燈亮,計程車開始行駛,兩方越走越遠,直至不見。
之後很久,小萊聽說起這些事,仍無法想像她低垂、枯萎時的模樣,有很多次,她已無限接近她,無形的命運之手仍將她們分離。
十五分鐘以後,小萊讓計程車司機返回方家別墅。這世上沒有什麼身不由己,只取決於你願不願意。
剛出來沒多久,今天當班的保安還記得她,放車子進去,她結了車錢,站在樓下貼著圍牆偷偷往裡看,豎著耳朵聽裡面的動靜,別墅卻靜極了。
救護車已經把方簡帶走,全家人包括江姨都跟著去了醫院。
小萊想,爺爺奶奶既然來了,發現方簡被囚,必須要大鬧一通,四處靜悄悄,應是方簡已經得救?
她貼著圍牆繞半圈,找到那扇焊滿鐵圍欄的落地窗,努力伸長脖子,還是什麼也看不到。她環顧四周,走到一棵高大的冬青樹下,手腳並用爬上樹,攀著樹梢左看右看,幸而窗簾敞著,她看到方簡床上空空的,到處都沒人。
方簡得救了。
小萊跳下樹,原地發了會兒呆,舉步往前。這次是真的走了。
迅猛如洪的愛戀激流中到底難以維繫,也許還需要一段時間的沉澱,獨自品味孤獨。
醫院裡的方簡經過一系列搶救,撿回小命,但藥物影響下,她仍在昏迷中。
爺爺奶奶將方正和谷映蘭狠狠痛批,如果不是小萊報信,家裡人恐怕到現在還不知道她吞藥,她依舊被鎖在籠子裡,直至冷卻。
爺爺奶奶守在她床邊,眼淚順著臉上的橫紋亂淌,一個在床這邊,一個在床那邊,左右護法般,不允許除醫生護士外任何人靠近。
方純下班急匆匆趕來,鞋跟在地磚敲出清脆聲響,她拎著包小心翼翼走上前,病床上方簡還戴著呼吸機,臉很白,像一塊慢慢融化的冰。
震驚大過哀慟,從來膽小懦弱的方簡竟也有這樣決絕的一面。
「爺爺,奶奶,方簡還好嗎?」方純低聲。
沒人理她。
在方簡出生之前,方純也是爺爺奶奶的寶貝,後來爺爺奶奶發現方簡不如方純得寵,為了讓小孩心裡平衡一些,加上方純已經長大,曉事,便開始有意偏愛方簡。
方純像爸爸,方簡像媽媽,谷映蘭的怯懦在方簡身上最有體現。
谷映蘭有老公護,可憐方簡沒有媽媽護,姐姐和父親都強勢,如果爺爺奶奶再不偏愛她,她該如何在這個家生存下去?傷心難過的時候該往哪裡逃呢?
所以哪怕方簡睡著,奶奶也絕不背叛孫女,方純講話,她全當沒聽見。
方正和谷映蘭坐在旁邊的陪護床上,方純自覺站到他們身邊,奶奶抬頭看了他們一眼,笑了,「看你們,這才是一家人的樣子。」
方正喊了一聲媽,奶奶還是笑,淚痕尚新,笑得絕望又傷心,是替躺在病床上的孫女絕望傷心。
「你不要喊我媽了,我替我孫女做主,跟你們一家斷絕關係,我也不要你這個兒子給我養老送終了,我有簡簡,以後簡簡給我養老送終,你們一家三口過你們的,我們一家三口過我們的。」
方正騰一下站起來,谷映蘭哽咽著喊媽,方純也焦急喊了聲奶奶。
奶奶已經沒剛來醫院那會兒那麼激動了,平靜說:「遺囑都寫好了,也公證了,我們老兩口所有的財產都是方簡的,她以後不會再花你們一分錢,你們若想要她回報你們的養育之恩,我老太婆幫她抵消了,我不要你們回報了,方簡也就不用回報你們,這個帳你們算清楚了吧?還有什麼異議嗎?」
方正壓著脾氣,又喊了一聲媽,「這是錢的事嗎?咱們是一家人,怎麼能斷絕關係?方簡本來就是病人,她怎麼給你養老?」
奶奶說:「那我就不要她養老,死了往火葬場一拉,燒成灰,隨便撒在哪裡,反正死都死了,也不在意這些。」
谷映蘭哭著喊媽,奶奶從來對她不喜,知道天底下婆媳都難做,也不曾公開刁難過她,這次是真的寒了心,「都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啊!你怎麼能這樣厚此薄彼,你但凡有勇氣說一個不字,幫著小孩替她說一個不字,她何至於此呢?你到底是怎麼當媽的呀?」
「我不知道她會這樣。」谷映蘭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