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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點動靜似乎驚動了正在往外走的陸照年,他回身過來,皺眉道:「好好休息。」
末了似乎覺得威懾力不夠,他又道:「不許亂跑!」
江月目光落在他手背上,「你的手流血了。」
他一甩手,那點小血珠轉瞬消失。她張了張唇,話還沒說出口,他的身影已經消失在病房門口。
隨後醫生進來替她檢查肩上的傷。
醫生一手按在肩上時,江月疼得輕嘶一聲,那眉目溫柔的女醫生笑道:「還好,不算嚴重,休息幾天就好了。」
她被安置著睡下,剛躺回被褥間,熟悉的味道瞬間將她包圍。
半晌時間後,江月紅著臉拉下被子,不想卻見陸照年俯身站在床邊。
「時間還早,睡覺。」他不著痕跡地站直身子,「唰」地一下拉合雪白遮光簾,她眼前立馬只剩一片雪白。
他就這麼把自己的病床讓出來了?
她怎麼睡在他的病床上?
江月輾轉反側,不料翻身壓著受傷的肩膀,她不由悶哼一聲。
「疼?」床簾外響起陸照年的聲音,聽著仿佛就在不遠處。
原來他沒有走。
鬼使神差的,她輕輕「嗯」了一聲。
「疼就起來干點事。」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耐煩。
江月訕訕起身,拉開床簾才發現他坐在另一側的沙發椅中,面前擺了一桌的文件。其中一份攤開,裡面夾了支鋼筆。
他不知何時換下了病號服,西裝外套搭在扶手上,只著一件襯衣。衣衫剪裁利落,筆挺熨帖,他人坐在陰影中,戴了副金邊眼鏡,半明半暗間看不清神色,只有窗外一點日光暈染了他鋒利的稜角。
「你念,我聽著。」他人往後仰靠在沙發中,摘掉眼鏡拿在指尖。
江月接過他遞來的一紙文件,在另一側的沙發坐下,安靜得沒發出一點聲音。
合同是用中文書寫的,前面一部分是列印,她順暢念完,後一部分卻是手寫,那字跡凌亂不堪,又夾雜了許多專業術語,江月念得磕磕絆絆。
在她第三次結巴後,本閉目養神的人抬手,以指節按了按眉心,掀開一線眼皮。
「你不認識?」他冷眼睨著她。
又是像早上那樣,諷刺她作為中國人連漢字都不認識,忘了根本嗎?
肩膀還在隱隱作痛,江月捏著一紙文件的手收緊,潔白紙張被她捏出一線皺褶。
「枉費我以前給你寫了那麼多功課。」陸照年冷笑道,眼底那點失望之色怎麼也收斂不住。
她瞬間回神,再定睛細看,心口突然一窒,凌亂的字跡和記憶中的字跡重合起來。
以前她讀書時老是偷懶,瘋玩過後才想起還有功課沒寫,只好纏著陸照年幫幫她。
被纏得沒辦法了,陸照年不耐煩了,勉強答應給她寫功課。
江小姐自然歡天喜地,撒嬌扮乖地感謝他許久,結果第二日功課交上去,卻被先生給狠狠批評一頓。
原來陸照年有意要給她個教訓,故意沒有變換筆跡,就這麼交了上去。
他是國立大學的高材生,文章做得字字珠玉,書法更是游龍走鳳。江月偷懶,糊弄先生的小小把戲自然被輕易識破。
猶記得當時她被先生教訓一頓,怒氣沖沖地去找陸照年對峙。不料他沒一點愧疚,氣得江小姐直言「再也不理你了」。
陸照年本氣定神閒,只當她是小孩子脾氣。不料等了小半月還不見她,這才跑去學校里找她,心高氣傲的陸公子頭一次做低伏小,哄了許久才哄得小女朋友消氣。
那是他們第一次冷戰。
他那時候太年輕,以為三五日不見也無關緊要,又怎麼會想到,日後他們會分離近十年不得相見。
漂泊異國,寒燈夜雨,才知故人可貴。
「差別這麼大,我沒認出來。」她低著頭把那頁紙放回桌面。
「是,染了一身銅臭味,自然和以前的文人比不了。」他語氣裡帶著濃濃的自嘲。
學文又如何,空談救國,連她都護不住。
「照年……不要這樣說。」
她又一次喚他的名字,陸照年愣怔了一下,眼底暗流涌動,隨即輕咳一聲,把自己的失態和話語間的尷尬掩飾過去。
他扔過來一沓文件,「中國字還會寫?」見她點頭,他又道:「替我簽名。」
從前江月上課開小差,在課本上胡亂寫了許多他的名字,被替她檢查功課的陸照年瞧見,只嫌棄她鬼畫符一般的字跡。
他身體力行,握著她的手一筆一划寫他的名字。其實當天的記憶都模糊了,只記得他掌心的溫度透過手背,一直傳遞到她心底去。
待她從一堆文件中抬起頭來,落日已經西偏。猝然撞進一雙眼眸中,落日餘暉為他往日漆黑沉靜的瞳孔染上一點暖意,而他正單手撐在桌面上,似乎已經看了她許久。
「走吧,送你回去。」陸照年取下眼鏡,語氣似乎也被染上一絲繾綣。
作者有話要說:
「她在美國研究英國文學,從沒想過自己的母語會這樣狠。死了還有餘辜,難怪要滅九族,滿門抄斬。」
這一句化用的是嚴歌苓的《陸犯焉識》中的一段:「中國話狠吶,十惡不赦,死有餘辜,研究語言大半輩子,他發現在哪一種語言裡都找不到同等量級的參照。哪一種語言都沒有他自己的母語這麼狠,這麼解恨。死了還有餘辜,難怪要滅九族,滿門抄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