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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賢此時便變了臉,不還錢便要見官,迫使鄉民賤賣田地,乃至賣兒鬻女。
謝子燾想盡辦法調和此事,想讓那班鄉民避免家破人亡下場,卻不料……被縣丞勸阻。
那鄉賢朝中有人,莫說謝子燾與謝家本家鬧得不甚愉快,即便他是謝氏重視的本家子弟,到了這地方上,也要與人和和氣氣,萬萬不可開罪。
阻人奪田,斷人財路,這縣令他是萬萬做不下去的。
謝子燾這才知道……他就任縣令時,那鄉賢請他去欣賞的華美莊園,美貌女婢,贈予他的豐厚禮物,是怎麼來的。
件&mdot;件&mdot;沾&mdot;血。
親民官、父母官做了三年,謝子燾學到的見識,比他前面一個半輩子見到的都多。
風調雨順時,糧賤如草,農人泣血,鄉賢士紳官府衙門一併發財。
天災人O禍時,糧貴如油,百姓泣血,鄉賢士紳官府衙門一併發財。
謝子燾並不想束手坐視,但……這並不是他一個小小的流官縣令就能管得了的。
他只能將希望寄託於手握大權時。
他將心中的悲憫強行壓下,於夾縫中竭力做出成績,終於脫出了那“親民官”泥潭,以勝利者之姿回到天慶府。
隨後……
謝子燾發現,食民脂民膏而殘民害民者,鄉間賢達士紳,與府城這班鐘鳴鼎食、煊赫世家相較,不過小巫見大巫爾。
他前面那二十多年的“小郎君”生涯,所見市井太平風貌,仿佛只是……哄騙無知小兒的假象。
謝子燾仿佛做了一場三十多年的大夢,到了一路奮鬥成大燕官場最為年輕的一府之君,他才算是睜開眼睛看到了虛假皮相下不堪入目的醜態。
天慶府謝氏,赫赫煌煌的百年世家,所衣所食、所富所貴,皆為民肉民血。
他那溫柔慈悲的母親,謝家旁支的當家婦人,也會漫不經心吩咐莊團管事領人去收拾交不全地租的泥腿子,也會交代管家把想爬他床的小丫頭提腳發賣去娼館。
他那道德君子的父親,也會笑納下面人送來的、年幼時就被賣給老鴇調O教的孤女,命其於酒宴上彈唱、獻舞,又為附庸風雅,將其贈予友人。
什麼富貴閒人,什麼簪纓世家,不過是人間惡鬼聚眾而舞,食民脂民膏養出富貴態,卻自以為高雅的……豬狗。
第173章 虛假
二十歲時,謝子燾是備受天慶府街坊喜愛的謝氏小郎君。
三十歲時,謝子燾是終於有機會大展雄圖的天慶府太守。
四十歲時,謝子燾是……刑部天牢里的階下囚。
通靈到這一部分的交感內容,繞是心志堅毅、神經如鐵的燕紅,也忍不住心中抽疼起來。
勵精圖治、一心一意要將天慶府打造成天府之國的謝郎君,盤膝坐在暗無天日的大牢里,形容枯槁,面若干屍。
他終於修好了天慶府暢通南北的官道,他終於掃平了天慶府境內大小十餘座山寨,他終於釐清了天慶府開國二百餘年來為各士族隱匿的田畝、人丁,他終於消除了絕大部分層層轉嫁、層層攤牌到草民頭上的苛捐雜稅、讓無數百姓家有隔夜糧。
他終於……把所有能開罪的人都開罪了。
可謝子燾還是想不通。
他清楚天慶豪族恨不得他死,可他也不是毫無準備——他自己手頭就握著只聽命於他的強軍。
不懼刺殺,不畏強襲,藏富於民,一心為國——他如何還會落到如今這般下場?
他是世家的背叛者,可也是大燕朝廷的忠心門下走狗,十年太守兢兢業業、盡忠職守,皇帝為何……助世家豪族為虐、反視他如仇寇?!
當謝子燾咆哮著吼出不甘時,隔著囚牢與他對飲的刑部老大人嘆了口氣。
“謝郎君,你還是不懂啊。”
曾經親筆點了謝子燾三元的老大人放下為謝子燾送行的上路酒,嘆息著道:“若留你,則天慶亡。若你亡,則天慶存。你且說說,何人還敢留你?”
“天慶如何會亡!”謝子燾嘶吼道,“天慶,如何會亡!天慶如何會——亡!”
連續喊了三聲,他自己就明白過來了,緊抓著柵欄的枯瘦潰爛手掌無力地緩緩鬆開,頹唐跌坐在地。
老大人憐惜地望著謝子燾。
天慶謝氏不世出的大才,自然是不需要處處點明才能想得通的。
沉默良久,老大人輕輕提醒了句“好好上路罷”,起身離開。
獨留天牢內的謝子燾,底底輕笑幾聲。
笑聲漸大,如癲似狂,又似野獸悲鳴。
飽受折磨、早已不似活人的謝子燾,在笑聲中斷了氣。
親歷者心境如何,外人難以得知;只是從通靈中交感到這些片段信息的燕紅,哪怕有通靈狀態下的內層隔膜守護自身心境,也差點兒難受得喘不上氣來。
“居然是……這樣啊。”
燕紅用力捏緊拳頭。
謝子燾以為他的敵人只是無視民生艱難、奪走草民碗裡最後一粒米的世家豪強,卻沒有想到他在天慶府的“獨夫”之舉,於大燕皇帝而言如何觸目驚心。
不過二十年養望,便民間聲望無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