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朱閣(一)
她沒指望林貴妃當真說出什麼真心話來,畢竟對於她而言,作為高高在上的長輩,和小輩說起私事,總歸是不大正常。但林清音就是覺得,在這繁花錦繡的外表下,林貴妃似乎並不開心,甚至有些鬱結於心。她只是想作為侄女,至少關心一次這位姑姑。
「什麼是痛快呢?」這聲音輕飄而虛渺,就好像來自不可知的遠方。「我像你這般大的時候,已經進宮服侍皇上……」林貴妃驀地紅了眼眶,「當初到這見不得人的地方,便知道是這樣的結局。離家的前一天晚上,我在正房的院子裡親手種了一株石榴樹,想著到了石榴結果的時候,家裡人或許就會念到我了……」
林清音忽而覺得很難過,她是真正為她的姑姑難過。一生中最好的年華都在這深不見底的宮中度過,不知度過了多少個孤寂的夜晚,守了多少盞青燈。她拈起那石榴花,溫聲細語:「姑姑不知道吧,這石榴花,便是您說的那一株,是我早起時摘下的,還帶著露水呢。」
在她溫和的目光中,林貴妃接過了那艷紅的石榴花,放在鼻下嗅了嗅,露出淺淺的微笑來。「想不到開出的花這樣的漂亮。一轉眼,都好些年了……」頗有些唏噓的樣子。她哪裡好再接著這令人傷懷的話題再說下去,正冥思苦想該起什麼話頭,就聽見林貴妃輕輕的笑聲。 「你手上戴的這個鐲子,是你母親送的吧?」她冷不丁的問。「是這樣的,說是當做生辰禮物。」林貴妃臉上的笑容就更燦爛了些,「這鐲子是當初我送給你母親的,用上好的雞血玉雕的,聽說用來辟邪是極好的……」
林清音恍然大悟,難怪林夫人再三囑咐讓她戴著這鐲子,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不過,此番進宮的目的,可不是敘舊和感嘆世事這麼簡單。
一念及此,林清音決定主動出擊,也就開門見山的問:「姑姑此番召我進宮,是否是為了我的婚事操心?」林貴妃一怔,似乎沒料到她會這樣主動,但看著她,便仿佛看到了當初的自己,反而覺得欣慰,「不錯,當初本沒有這個想法,後來你母親對我說,你想要見我。那時候我便想,或許也該親耳聽聽你的想法。莫要如當初的我,稀里糊塗的就被送進來了,之前半點風聲也沒有聽到……」
那時候,不是沒有過掙扎吧。
在這一瞬間,林清音只覺面前的女子美得令人心驚,卻好像那剎那綻放的煙花,美不過一個夜晚。這種感覺令她心裡很不好受,前世林貴妃捲入奪嫡風波,三皇子失勢以後,林家也一蹶不振,最後流放的流放,變賣的變賣,一大家子人就此天各一方。好在皇上還顧念著元皇后的舊情,對她的母家並沒有追究,永昌侯府這才在夾縫中艱難的存活了下來。 誰料他竟迫不及待的對她下手……
而現在,林貴妃雖說已經年過三十,可絲毫看不出年紀,乍一看仍覺得是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少婦,只是除了那雙眼睛。沒有歷經過風浪的人,是不可能有那樣深沉而又滄桑的眼神。看來,林貴妃在宮中的日子,也並不好過。
林清音很能理解她的處境,皇上再如何寵愛,也終究有仙逝的那一天,到那時沒有子嗣的妃子,說不準還會被要求陪葬。即使逃過這一劫,日後深宮苦冷,有得是層出不窮的新人,林貴妃年華漸老,又有誰還會記得她呢?
一想到這裡,就想到了方才林貴妃所問的那個問題,硬生生打了個寒戰。
她很樂意為了林家的利益犧牲一些東西,但是不是以這種方式。婚姻是女子的第二次投胎,關乎她的後半輩子,這個代價實在太大,她付不起,也不想付。
林清音有些鬱結,她逝去的時候,皇上還健在,也沒有立太子,根本不知道日後誰會繼承大統。是以雖說知道兩三年以後的事情,對於林家作何選擇,卻是沒有太大的用處,只知道不要吊在三皇子這棵歪脖子柳樹上罷了。
不過,既然林貴妃願意聽聽她的想法,她也十分樂意說一說,這次她改變了委婉的說辭,徑直說道:「若是按姑姑您的意思,我們林家,應該和哪戶人家聯姻?」這種欲言又止的話題本不該由他挑起,但眼下實在是沒有別的法子了。即便是羞澀不已,卻也要坦然將這個話題進行下去。
「朝堂之事,我雖知曉的不多,不過到底也服侍皇上這麼些年,對他的心思也算是知道一些。」她一字一句緩緩道來,就好像在說一件和自己無關的事情一般,「元皇后溫柔嫻淑,深得皇上喜歡,這麼多年一直掛念在心,又只留下了三皇子一人。」說著這話,就仰了仰下巴,「未來,十有八九,就是三皇子了。」
根本不是這樣!
林清音只覺得自己骨子裡都是深深的寒意。
林貴妃作為林家人,自然不會捏造這種大事。反過來想,她貴為貴妃,這些年一直陪伴皇上左右,尚且算錯了皇上的心思,那麼,皇上的疑心病和警惕心該有多重!林貴妃或許聰慧過人,但和皇上比起來,或許只是小巫見大巫,不值得一提。
那個人,分明是冷眼旁觀著後|宮的一切,卻裝作什麼也不知情一樣。
林清音倒吸了一口冷氣,強笑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種事情,風雲變幻,誰也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事。」頓了頓,整理了一下話頭,「眼下三皇子是得寵,可以後呢?」她認真的望著林貴妃,「皇上正當盛年,即便是偶爾懶怠了,傳出些什麼來,可誰能保證事情就是鐵板釘釘?」
又看了林貴妃好幾眼,索性將事情說死:「姑姑已經貴為貴妃,這後|宮除了元皇后便是您,又何苦去冒這樣大的風險。若是成功,林家或許榮耀,可若是失敗——」她硬生生打住了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