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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旁護衛的家將推了把驛丞,怒斥道,
「王姬乃是有蘇氏的巫女,你膽敢肖想?」
「啊,巫女!」驛丞面上的傾慕頓時被敬畏取代。
巫,是人的族群中最神聖也是最神秘的存在,掌握一族的祭祀與傳承。在這個神鬼妖魔和凡人並行的世界,神權甚至大過王權。巫的地位不言而喻。
敬畏歸敬畏,驛丞對妲己的好感依舊,忍不住為她打抱不平。
「既是巫女,怎能以她進獻君王?冀州侯就沒有別的女兒麼?」
只一個照面的功夫,這驛丞此刻全心全意向妲己,完全不記得自己最初暗罵蘇護活該獻女的心情。
原本凶神惡煞的家將聽出驛丞對妲己的維護,看他的眼神柔和了些。
嘆道,「誰說不是呢?奈何先夫人早逝,侯爺僅有此一女,沒辦法啊!」
家將也是妲己的忠實簇擁,路上憋了許久,忍不住就跟驛丞傾訴起來。
說妲己出生時祭所的十二塊祭祀之石震動,被上一任大巫預言是能重新覺醒血脈之力,庇護有蘇氏千年繁榮的神女。
要知道有蘇氏一直流傳著遠古大巫有著能操縱大地、移山填海,不弱於神仙的血脈之力。但近幾百年的歷任大巫都沒能覺醒這種力量。
有蘇氏族人對妲己寄予厚望,哪怕她說要廢除人牲祭祀改用豬牛羊等禽獸這種違背祖宗的決策也順從了她。
而相對應的,妲己也自幼顯現了不凡之處。她美麗仁慈,仿佛生來就通曉藥理,活命無數。
商王大軍壓境時,蘇護獨子蘇全忠被俘。本來有蘇氏無論如何都不願意交出巫女,但妲己不忍族人無辜喪命,遂以自己多年未能覺醒血脈為由,自請入朝歌。
家將感嘆,「巫女什麼都好,就是太善良了。」
驛丞由衷贊同,「是啊是啊,希望大王英明,能夠放巫女還鄉。」
兩人對視,惺惺相惜。
家將一拍驛丞的肩膀,「不說這了。倒是這驛館裡不會真的有妖精吧……」
「真的有,不過是三年前了……」
屋舍內,正跪坐在茵席上津津有味地聽著家將和驛丞吹捧自己的妲己,聽到有妖精,嚇得倒抽一口涼氣。
她身子一縮,下意識地把青銅短劍抱在懷裡。握著劍柄的手微微發顫。
那模樣宛若一隻驚弓之鳥,哪裡還有人前的端莊優雅?
待驛丞說妖精是三年前出現過,她才輕舒一口氣,緊繃的身體放鬆了些。捧著砰砰亂跳的心口小聲地自我寬慰,
「三年前出現過,應該已經走了吧……」
沒錯,在所有人看來完美無瑕的巫女妲己其實有一個致命弱點。
——她怕死。
苦學醫藥是因為怕死,廢除人牲祭祀是因為怕死,求蘇護投降自願入朝歌還是因為怕死。
怕自己死,也怕看到別人死。生命的消逝會讓她無比難受。
這種恐懼生來具有,一如那些不知從何而來的草藥知識,鐫刻在她的靈魂中,如影隨形。
許是外面提到妖精這一茬,就仿佛一種預兆,讓妲己心中莫名多了一種不安的感覺。
猶豫了片刻,她從行囊中摸出一巴掌大黃底褐斑的龜甲,用石墨在上面畫了個不甚規則的圓圈圖案,扔進屋內的火塘里。
五尺見方的淺坑,四周圍上幾塊磚石,中間點火,就是兼備了取暖、照明、做飯,乃至祭祀功能的火塘。
商人狂熱的崇拜占卜祭祀,幾乎無事不占卜。妲己這個巫女更不例外。
「還是卜算一下才能安心啊。」
妲己的要求並不高,不死就行。
橘黃的火光映照有蘇氏巫女美麗的臉龐,她跪坐於火塘邊,端正肅穆。其色如春華瑩露、海棠灼日,卻令人生不出絲毫褻瀆之意。
妲己按順序依次投放下曬乾的草木。蘭草、桂枝、降真香……屋內迴蕩著噼里啪啦的燒灼聲,白色的煙氣氤氳,雲霧般模糊了她的臉龐。
她抽出短劍,用劍鋒輕輕割破手指。雖然已經很輕了,但利器割破皮膚的瞬間妲己還是緊張地閉上眼。
結果等睜開眼一看,只割破了點皮,血沒出來。
但是再補一刀是不可能的。已知失血過多會死,那麼血多浪費一滴都是在消磨她的生命。如果不是聽說有妖怪,她絕對捨不得用上血來占卜。
妲己忍痛用力擠了擠,吝嗇地擠出了一滴血。
那滴鮮紅的血珠滴入火塘,精準落在龜甲上。肉眼可見的,龜甲上竟浮現了一層淡淡的土黃色光暈,幾乎跟火光融為一體。
香,能溝通神靈。
血,是準確召喚祖靈的媒介。
白煙裊裊,妲己不知不覺半闔眼,神情恍惚。有一種玄奧的感應出現在她體內。
微弱,卻清晰。如大地一般厚重,母親一般溫柔。
她的意識仿若與時空割裂,聽到從遠古傳來的沉重鼓點。模糊的圓盤為血色霧氣覆蓋,徐徐轉動,似有無數生靈的聲音合為一道震顫靈魂的呼喚,
【后土——輪迴——】
「后土……」
妲己猛然驚醒,一如過去每一次占卜。
土黃色的光暈消失了,火中的龜甲呈現一種暖褐色半透明的膠質感。
妲己挽起袖擺,用短劍挑出火中的龜甲。在旁邊涼了一會兒,方撿起來抹去沾上的黑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