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9頁
寶玉抹了一把臉,道:「是衝撞了賈雨村的轎子,被他底下的人打了一頓,今兒也巧,被於總管救了,才沒被打斷骨頭,於總管已經給了上好的棒瘡藥,上了便無妨了。倒是我托二哥打探的消息怎麼樣了?」
倪二咬牙切齒地道:「這個賈雨村怎麼還不死?這樣忘恩負義的人還能為官做宰。」
寶玉悠然道:「天道循環,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罷了。」
倪二嘆道:「只好如此期盼了。」
拉著他進屋,倪二先拿起粗陋木桌上的粗瓷大碗倒了一碗絳紅色的滾茶給他,方道:「二爺托我的事情,我已經打聽清楚了,老太太大老爺二老爺和珍大爺珠大爺寄存在鐵檻寺里的靈柩,都已經被蘭哥兒送回金陵安葬了。」
寶玉聞言一怔,道:「不是說大嫂子早就帶著蘭哥兒回南了麼?」
榮國府抄家不久,李紈便被無罪開釋,發還了嫁妝梯己,因蘭哥兒是寡婦獨子,又未成家立業,亦被釋放,聽說其中李紈的娘家出了不少力氣,有一個族侄是張璇的門生,李紈遂以家中無依無靠為由,回金陵投奔叔叔嬸嬸,又說等安置好了便回來。寶玉本想著大難臨頭,李紈母子既走了,也不會回來了,沒想到賈蘭竟然回到了京城,請走了賈母和賈赦賈政賈珠等人的靈柩,雖未盡善盡美,沒有替他和鳳姐打點,但也算是孝子賢孫。
倪二一拍大腿,道:「當初我醉金剛也說他們無情無義,一家子都在牢里,他們卻先跑走了,對公公婆婆祖父祖母叔叔嬸嬸不聞不問,不想還會回來,說是家鄉已經安置妥當了,故回京,只是沒想到祖父死了,祖母發配,因此只能扶靈回鄉。」
寶玉聽到這裡,嘆道:「不過是為名聲計,也沒什麼可說的了。但是老太太老爺們能入土為安,我心裡也感激大嫂子和蘭哥兒。」
倪二道:「二爺感激什麼?那原是他應該做的,若不這樣,指不定被人戳脊梁骨。」
寶玉搖了搖頭,慘然一笑。
大難臨頭,方知人心善惡。
李紈肯讓賈蘭回來,未嘗不是因為怕人說三道四,即使賈蘭日後不能科舉取仕,但也不能背負著這樣的名聲活一輩子,幸而他們現今在金陵,不比京城人知道的清楚,想必在那裡日子也能過得去。
家已經敗落到這樣的地步了,寶玉不想再苛責其他無辜的人。
倪二又道:「還有一件事,太太被發配到西海沿子了,聽說是在周將軍戍守的地方。」
寶玉聞聲一呆,隨即道:「到了那裡,我反略略放下心來,林妹妹心存仁厚,若知道了,勢必不會對太太冷眼旁觀,必然有所安置。只是一南一北,六七千里,不知道太太怎麼吃得了這一路的苦,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
倪二點了點頭,道:「前兒遇到了薛大爺,聽薛大爺說,林夫人的確打發人安排了太太的衣食住處,只是太太是發配到那裡的,終究不比在家裡罷了。」
寶玉道:「我知道了,太太走前,無時無刻不在記掛著我,等開了春,我就去找太太。」
倪二聽了,忙勸道:「這一路幾千里,二爺怎麼吃得了這個苦?」
寶玉卻道:「太太都能過去,我怎麼不能?我這一世庸庸碌碌,無所作為,總不能棄太太於不顧,不管太太有多少不是,太太是我的太太。」
倪二見他執意如此,沉吟片刻,忽然道:「若是二爺一心想去找太太,不如去找薛大爺罷,薛大爺做生意,來往於京城和西海沿子,二三月份也要南下的,二爺跟著一同過去,有人作伴不說,也有人照應著,我和芸二爺都放心些。」
寶玉卻不願叨擾別人,聽了倪二的話,只是笑而不語。
倪二隻道他答應了,轉而道:「芸二爺說,北靜王爺回京了,也在找你呢。」
賈家抄家之時,北靜王爺又被派出了京城,次年方歸,以至於賈家孤立無援,寶玉搖頭道:「我一個罪人,就不必去北靜王爺府上了,也沒有顏面再見王爺。」
倪二嘆了一口氣,便起身告辭。
寶玉亦起身送他出去,回身只覺得飢腸轆轆,自去取了一碗昨日剩下的冷粥就著酸齏,蹲坐在門檻上吃,剛吃了半碗,便聽襲人麝月哭道:「二爺就吃這個?」
寶玉抬頭看到麝月扶著寶釵,襲人帶著丫頭,烏壓壓地站在門外。
蔣玉菡站在旁邊,見到寶玉淪落到這樣的地步,亦覺悲慘,只見襲人拿著手帕半掩著嘴,哭道:「二爺出獄也有幾個月了,怎麼不去找我們?寶二奶奶為了等二爺,一直在京城,沒有跟著大太太等人一同回鄉。若不是今兒麝月出來買菜遇到司棋,聽說了寧榮街發生的事情,我們還不知道二爺竟做起了打更的活兒,讓區區一個金榮那樣玷辱欺凌。」
寶玉看了蔣玉菡一眼,長嘆道:「我如今還有什麼顏面見你們?」
寶釵姍姍近前,柔聲道:「咱們家落得如此,並不是二爺的不是,二爺何必在心裡怨自己?二爺跟我回家罷,咱們一同等著太太回來,二爺住在這裡,不但我們心疼,就是太太知道了,必定也心疼二爺。」
寶玉凝視著寶釵,並沒有說話。
蔣玉菡卻道:「人人都記掛著二爺,二爺還不回家?」
寶玉聽了,仍是默然不語。
襲人拿著手帕拭淚,上前勸道:「二爺,我知道二爺心裡苦,只是已經這麼著了,凡事不能怨天尤人,竟是好生度日才是。寶二奶奶和麝月兩個人過得也苦,二爺回家方能好些,竟是早些團聚罷,太太知道了,心裡也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