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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一名□倚欄而立,船艙內的熱鬧似乎都和她不相干,燈紅酒綠,珠圍翠繞,亦非她本意,細細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失蹤多時的史湘雲,她瞥見寶玉的所在,忽然渾身一顫,喃喃自語道:「那是?不可能,二哥哥怎麼會做了乞丐?」
她扭頭央求船夫道:「大爺,求求你,將船靠過去一些,靠過去一些罷,到岸邊。」
船夫看了她一眼,並沒有答應,正要搖櫓離開,史湘雲連忙摘下腕上的玉鐲,拔掉頭上的金簪,統統塞到船夫手裡,央求道:「求大爺靠岸,讓我瞧瞧是不是遇到了故人。」
船夫見到她遞來的金玉之物,方將船搖到岸邊。
史湘雲翹首遙望,高聲道:「岸上的是不是二哥哥?二哥哥,是不是你?」
寶玉愕然抬頭,只覺得聲音耳熟,但離得遠,彼時天色又黯,瞧得不甚清楚,直到船隻近在眼前,方涉水近前,道:「你是誰?」
史湘雲細看走近的寶玉,雖然衣衫襤褸,面容枯槁,但卻是寶玉無疑,此時此刻,哪裡是舊日面如滿月模樣?看罷,史湘雲不由得放聲大哭,伸手抓住寶玉探過來的雙手,道:「二哥哥,我是雲兒,二哥哥,你怎麼會在這裡?正這副模樣了?我只道再也見不到你和寶姐姐了,沒想到竟在這裡遇見了你。」
破瓢順著江水漂走,寶玉大吃一驚,有些不敢置信,道:「雲妹妹,你怎麼會在這裡?」
史湘雲哭道:「我被衛家的人給賣了。」
寶玉不禁哭了起來,道:「衛家對外說你一病沒了,我不信,托人找你也不得,誰承想衛家竟是那樣的人,連你這樣的人都欺負。」
史湘雲嗚咽道:「都是銀錢家業作祟罷了。我被他們賣給了過路的行商,堵了嘴藏在棺材裡帶出了城,受了半年的折磨,又被轉手賣到了這樣的地方,真是苦不堪言。二哥哥,你怎麼在這裡?怎麼這副模樣?老爺太太和寶姐姐呢?」
寶玉黯然道:「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史家抄家,我們家沒多久也被抄了。」
聽了這話,史湘雲驚道:「怎會如此?家人呢?都還好?」
寶玉緩緩地搖了搖頭,道:「死的死,散的散,也有發配的,也有監、禁的,也有發賣的,也有自顧不暇的,都不再是以前的模樣了。託了林妹妹的福,大太太趙姨娘琮哥兒環哥兒寶姐姐都平平安安地回到了金陵,大嫂子和蘭哥兒也有自己的去處。」
史湘雲聽了,哽咽不已,道:「二哥哥呢?怎麼來這裡了?這裡距離京城有千里之遠。」
寶玉道:「我去西海沿子,太太被發配到那裡去了。我從金陵南下,頭一回出遠門,又沒人跟著,一路乞討而行,想是走錯了道,到了這裡才知道是湘江,沒想到,竟碰到了妹妹,誰能想到,咱們再相見時,竟是這樣的身份。」
史湘雲伏著船板痛哭,道:「太太怎麼被發配到西海沿子了?」
寶玉淚痕未乾,道:「抄家時有極多的罪名,證據確鑿,因此被發配了,好在林妹妹在那裡,也能照應著些,我只是去看看,見到太太平安,我也放心了。」
史湘雲驚疑不定地抬頭,問道:「二哥哥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你不回家了?」
寶玉淡淡一笑,道:「天下之大,沒有我容身之處,哪裡還有家呢?我只是去尋我自己的路,求得一個解脫。」
史湘雲忽然道:「你常說,姐妹死了,你去做和尚,難道你這是要出家不成?」
寶玉沒有說話。
史湘雲緊緊地拉著他的手,道:「二哥哥,你做了和尚,留下寶姐姐怎麼辦?寶姐姐好容易才有了這樣的終身,你走了,留下的人怎麼活?」
寶玉沉痛地道:「留下又能如何?百年世家,就此瓦解冰消,當初我們不信三妹妹的話,偏生她一語成讖。寶姐姐留在金陵了,依附著族中比跟著我強,老爺已經死了,太太在西海沿子,等我見過太太,我也就是了無牽掛了。」
史湘雲呆呆地看著他,目光中透露出十分絕望,含淚道:「我不留二哥哥了。」
寶玉轉過臉去,淚如雨下。
這時,船夫搖櫓意欲離岸,湘雲緩緩鬆開手,道:「二哥哥,你去罷,你有你的路,我也有我的路,咱們都回不到從前了,回不到從前天真爛漫的時候了。我成了這樣的人,只道再也見不到故人了,蒼天有眼,讓我再見你一面,以後,以後都各自保平安罷。」
寶玉伸手去抓湘雲的手,卻怎麼也抓不到。
船越行越遠,夜色漸深,湘雲回頭深深地看了寶玉一眼,忽然直奔船尾,撲通一聲,直沉江中,也許,唯有如此,方能落得乾淨。船上人等捉之不及,頓時驚叫出聲,在船艙中尋歡作樂的官員豪紳忙都出來,又有鴇母等人大叫著讓人打撈。
湘雲眼前忽然出現在大觀園中的情景,春日賞蘭,夏日賞荷,秋日賞菊,冬日賞雪,無憂無慮,那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哪怕經歷種種苦難,仍舊難以忘懷。
寶玉模模糊糊地看到湘雲沉江,登時哭得撕心裂肺,喊道:「雲妹妹!雲妹妹!」
第一百零二章 王夫人登門有所求
史湘雲既死,寶玉痛哭不已,徘徊江畔多日。
波濤依舊,似哭如泣。
寶玉抱頭坐在岸邊,未曾尋得史湘雲之身,亦已多日不曾進食,只覺得頭暈眼花,忽然聽到遠遠飄來一陣歌聲,嘶啞蒼老,憔悴不堪,卻是:「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