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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觸動心思,呆呆地抬起頭,卻見一個麻衣草鞋的白髮道人飄然而至,拄著拐杖,弓腰駝背,顫巍巍地繼續唱好了歌:「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寶玉登時聽得痴了,盯著道人漸漸遠去,歌聲亦如此,隱隱還能聽到耳中幾句:「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歌聲終於聽不到了,浪花逐近,那日失手丟棄的破瓢又浮到岸邊,寶玉涉水取回,托在手中,忽然大笑幾聲,眼淚隨之落下,掉進水裡隨即無痕,也不知是哭是笑,旁人走過見到,都指指點點只說是個瘋子。
寶玉拿著破瓢,繼續蹣跚南行。
他這一路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記得經歷兩次寒暑,方抵達西海沿子,問明周鴻府邸和牢營所在,卻還有月余的路程。寶玉大步而行,這些年,他經歷寒暑,看遍紅塵,富貴的,貧賤的,都見識到了,渾身越發透出一種超然脫俗的氣質。
打聽到王夫人的所在,寶玉遠遠地看著緊閉的院門,忽然有些忐忑不安。他問過了,王夫人單住在這裡,比尋常流放之人過得強上十倍,不必受人欺凌。
王夫人正在院中洗衣服,絲毫不知她心心念念的寶玉就在門外,幾年來,她不願出門,因此都是在自己院中做活,院中亦有一口井,但是每天都得自己打水,王夫人來到這裡,起先樣樣都做不好,時間久了,倒也做得井井有條。
洗完衣服晾上,王夫人方邁著疲憊的步伐走到堂屋,揭開柳條筐,拿出一個餅子就著早上剩的糙米粥吃起來,沒了權勢富貴,沒了林黛玉的接濟,便是白米都吃不起。
王夫人想起曾經家裡的丫頭連碧粳米粥都嫌棄,現今卻是求而不得。
一轉眼來到這裡已經三年了,也不知道寶玉出獄了沒有,有沒有和寶釵團聚,雖說寶釵進門後屢帶噩耗,但是寶釵賢惠能幹,縱然敗落了,也能照料好寶玉,不會讓寶玉吃苦受罪,不然,單憑寶玉一人,怎麼吃飯穿衣都不知道。
王夫人幽幽一嘆,忽聽得一陣拍門聲。
聽到聲音,王夫人驚疑抬頭,不知道這個時候有誰會來,按著往常的規矩,都是早上送衣服上自己漿洗,周家送米麵糧食也都是三月一次,上個月才來過,如今天色已晚,誰會過來?自己不喜出門見人,除了幾個送衣服和送米麵的兵士小廝余者皆不認得。
拍門聲依舊不斷,王夫人躊躇了片刻,放下飯碗過去開門,卻只開了一道縫隙,不敢大開,卻見一個花子見到自己,當即跪在地上叩頭。
寶玉此時蓬頭垢面,王夫人沒有認出來,驚問道:「你找誰?」
寶玉抬起頭,雙眸熠熠生輝。
王夫人忽然想起當年曾經見到送寶玉回家的叫花子來,只覺得十分相似,忙問道:「你可是那年送了寶玉回家的叫花子?怎麼找到這兒來了?」
寶玉目光平靜,心中卻是苦笑不已,被母親認錯為甄寶玉,何其悲哀?豈非報應?
王夫人見寶玉遲遲不開口,忙打開門,走到他跟前,道:「你上回送了寶玉回來,我心裡感念著你的好處,問寶玉,寶玉也不說你是誰,今兒好容易在這裡見到了,且進來坐一坐罷,我一個罪人,也沒什麼好東西招待你。」
寶玉聽了,站起身,不知是往前走,還是轉身離去。
王夫人見了一笑,正要再說什麼,驀地湊到寶玉眼前,看著眼前的寶玉,想起丰神俊秀的寶玉,不覺失聲道:「你是誰?你終究是誰?難道是我的寶玉?寶玉怎麼會在這裡?怎麼會是這副模樣?」
寶玉沒有說話。
王夫人一把拉住他,端詳良久,激動道:「寶玉,寶玉你怎麼來了?」
寶玉淡淡地道:「來瞧瞧太太。」
王夫人拉著他往裡面走去,一面走,一面哭,道:「你怎麼淪落到這樣的地步了?寶丫頭是怎麼照料你的?我聽說寶丫頭都叫林丫頭的夫家給贖出來了,你們也早早回了家鄉,可是你怎麼來了這裡?這麼六七千里的路,你難道是一路乞討過來的?」
寶玉的目光落在王夫人尚未吃完的飯碗上,頓時腹鳴如鼓。
王夫人聽到了,淚流滿面地張羅著剩下的餅子和米粥給他吃,寶玉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也不知道幾天沒吃東西了,看得王夫人心如刀割,哭道:「寶玉,我的寶玉,你還沒跟娘說話,你怎麼落到這樣的地步了?」
寶玉吃完,飢餓稍解,方看向王夫人,道:「我自己從家裡出來的,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大概有幾年了,就是想來看看太太。」
王夫人嗚咽道:「你不好好在家裡,出來找我做什麼?沒的讓你丟了顏面。」
寶玉的目光掠過王夫人的面頰,沉默不語。
王夫人急急忙忙地燒了熱水給他洗澡,又拿出兩件衣裳給他換,這幾年黛玉並沒有苛待她,和自己一同發配過來的又死了兩個人,她還好好兒地活著,每年四季黛玉也會打發人送兩匹粗布來,她日夜思念寶玉,故給他做了兩身衣裳。
好容易忙完,月上中天,四面寂靜無聲。
寶玉坐在王夫人簡陋的木床上,聽王夫人絮絮叨叨地問起別來之事,他有一句沒一句地回答,只覺得往事漸遠,似乎已經不放在心上了,說起李紈母子回南,寶釵亦在家鄉,史湘雲沉江等等,聽得王夫人忍不住又是一陣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