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襲人回首遙望兩座國公府,門庭冷落,階前黃葉滿地,貼在門上的封條業已發黃變舊,在寒風中十分鮮明,她忍不住滴下淚來,哽咽道:「誰能想到竟是這樣的下場,偌大的家就這樣沒了,也不知道寶二爺和寶二奶奶回南之後如何過活。」
春桃和春杏都沒有作答,扶著她慢慢往家裡走去。
行到途中,襲人忽然看到一個極標緻的媳婦從自己眼前走過,牽著一個三四歲的孩童和一個男子說說笑笑,襲人登時怔住了,那媳婦沒認出襲人,逕自走過,襲人卻認出了她,乃是當年從榮國府里攆出去的四兒,當時王夫人令其家人自行聘嫁,故四兒被放了出去,聽說許了一個莊稼漢子,想來便是和她走在一起的那人了。
看到他們夫婦平和喜樂,襲人忍不住眼圈兒一紅,越發傷感。人人都說蔣玉菡有福,娶了她,不想只過了一二年,自己跟他受人作踐,他竟一去不回,早知如此,還不如聽從哥哥的意思,嫁一個尋常的莊稼漢子。
只是,後悔也來不及了。
襲人帶著兩個丫頭將近日做的針線送到針線鋪子寄賣,然後悶悶不樂地回家。
春桃和春杏端著熱水上來,服侍她梳洗。
襲人對著鏡子卸下頭上的金釵銀簪,放在空蕩蕩的妝奩里,她在榮國府一住十多年,早已享受慣了,出來後亦同舊日,梯己和蔣玉菡所留的財物這些年竟花得七七八八,多是送到了當鋪,出來進去也只這幾件衣裳首飾,免得打扮寒酸,讓人笑話。
她原先手裡有錢時,也曾想過置辦幾畝地,只是長安城是天子腳下,遍布達官顯貴,但凡周邊良田,都被他們買去,自己一個小婦人,無依無靠的,哪敢和人買什麼良田,因此家裡只有蔣玉菡在時買的二十畝薄田,沒多少出息,交了稅,也將將夠餬口。
春桃拿起梳子,忽道:「奶奶,頭油沒有了。」
襲人嘆了一口氣,說道:「明兒出門就去買一瓶桂花油罷,總不能沒有頭油使。」
春桃略有幾分躊躇,低聲道:「咱們家已經沒錢了,今兒寄賣的針線也得等些日子才能拿到錢,拿了錢,也得先結了肉鋪和米鋪的帳。」
襲人忍不住道:「想當年一瓶桂花油算什麼?脂粉頭油玩意兒不知道作踐了多少。」
春桃抿了抿嘴,心想這時候還想什麼往年?過得再好也是過往,如今吃穿的錢都不足了。她還是當年蔣玉菡成親時買來的丫頭,服侍襲人多年,常常聽襲人說榮國府當年如何富貴,行事如何大方,穿戴如何華麗,這些都聽得爛熟於胸了。
襲人做完針線,每逢閒了,也只想這些,說些往事,除此之外,並沒有別的消遣,過了兩日,去針線鋪子送針線並結帳,打算然後去肉鋪和米鋪付帳。
剛踏進針線鋪子,襲人便聽內堂簾後有人驚疑一聲,道:「可是襲人姐姐?」
襲人聽著聲音耳熟,抬頭一看,竟從裡間走出一名婦人,不是別個,卻是香菱。
香菱早已改回了原名,現今喚作英蓮,甄家娘子是姑蘇人氏,繡工極好,英蓮跟著寶釵做了幾年活計,繡活兒也是一等一的好,嫁給金旺後,便開了一家針線鋪子,平常賣些繡線花樣料子,也收些針線寄賣,英蓮模樣兒標緻,金旺捨不得她拋頭露面,所以一直都不曾踏出房門,住在針線鋪子後面的院落里,今日因在內堂聽到襲人的聲音,方走了出來。
襲人乍然見到她,亦覺納罕,道:「你怎麼在這裡?」
又見她形容俊俏,氣度風流,雖說年紀比舊年大了些,卻並不大顯現得出來。
英蓮忙請她進內堂說話,笑道:「這是我們家的鋪子,已經開了好幾年,因我畫的花樣兒好,繡的東西也精緻,所以生意挺好的。只是姐姐如何來我們這裡?」
英蓮素與襲人交好,因此直言不諱地開口。
襲人臉上泛紅,羞愧道:「家裡只剩我一個了,做些針線寄賣,勉強夠吃喝的。」
英蓮一怔,不由得連連嘆息。
襲人問她道:「那年聽說你找到了親媽,過得日子甚好,你出門子的時候,我偏生不得出來,也沒去賀喜,你如今可好?」
英蓮嘆道:「我媽前兩年就去了,現今我過得好,調養了幾年,好容易生了個姐兒,我婆婆帶著去親戚家,今日姐姐見不到了,下回姐姐來再見罷。不知姐姐如何?怎麼自己做起針線賣了?有什麼為難的,只管跟我說,若能幫得上,必定不會袖手旁觀。」
襲人若無其事地道:「家裡有房子有地,也有丫頭小廝,過得並不差。」
英蓮笑道:「姐姐過得好,我也放心了。」
襲人聽了,心裡卻十分羨慕她過的日子,當初自己嫌棄莊稼人粗鄙貧寒,不肯下嫁,後來花自芳給自己挑中了蔣玉菡,蔣玉菡生得好,又有家業,又有攢下來的東西,本道是良緣,誰知竟兩地分離,哪裡像四兒、香菱等人過得自在。
英蓮天生有一種呆氣,襲人說的話她毫不懷疑,只當襲人當真過得極好。
襲人不願說實話,結了帳後便即告辭,打算日後的針線活計不送到這裡來了,以免讓人知道自己貧賤的處境,英蓮卻不知道,送她出去時還讓襲人常來做客。
金旺聽得一笑,搖了搖頭,道:「你這樣說,只怕人家還當你故意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