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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京都之後, 雖說將養了幾年,可畢竟底子壞了。三年前賈敏去世,他就已經有些撐不住了,可一雙兒女還小,只得強撐著罷了。
如今林棟中了進士,林黛玉的婚事也早已經託付給了王熙鳳夫妻代理,林如海自然沒了牽掛,胸中的那口氣散了,眼見著有了下世的光景。
賈璉坐在林如海的床前,見他滿臉灰白之色,就知道是油盡燈枯了。
「姑父,您……」
賈璉欲言又止,林如海卻看得很開,他噙著一抹笑道:「你倒是會抓機會,趁著這次那幾個下手,順水推舟把自家人都送出去了吧。就是你臉上這傷,我看著倒像是真的,怎麼如此不小心?」
賈璉頷首道:「去年年尾的時候,我太太就帶著鳳哥兒和幾個孩子走了,這次一起上船的幾人,都是旁人假扮的,如今也都已經脫身了。至於臉上的傷,自然是真的,假的可騙不過那位,給自己平添麻煩,我如今的年歲,也過了看臉的時候了。」
林如海聞言看了看這個內侄,發現這幾年未見,對方與記憶中的樣子變了許多。從前還能見著幾絲風流跳脫氣象,如今一眼望去,卻滿是堅毅沉穩了,是能當家立事的樣子了。
「你辦事我自然是放心的,璉兒,我如今眼看著快要不行了,棟哥兒是能自保的,可玉姐兒,我心裡是真的擔心。」
林如海說著話,就忍不住咳嗽起來,半天才喘了口氣繼續道:「玉姐兒的聰慧靈透,勝過她弟弟百倍,只是在這世道里,女子出頭的機會少之又少。自從他們姐弟倆從海外回來,就時常念叨著那邊的事情,我聽了這幾年,也聽出門道來了,這兩個孩子是不想留在此處了。」
「我只問你一句,你從十幾年前,就開始謀劃海外之事,卻是為何?那時候你還正春風得意,皇家也沒有要秋後算帳的意思,不至於未雨綢繆到那種地步吧?」
賈璉沉默半晌,這才低聲道:「這事兒說來十分奇怪,故此我從未對外人說過,如今告知姑父,還望您萬勿外傳。」
「我和鳳哥兒新婚那日,兩人都做了同一個怪夢。夢裡經歷了一生的時光,賈史王薛四大家族分崩離析,所有成年男丁全都抄家流放,只有幾個婦孺孩童躲過一劫,豈是一個慘字能概括的。」
「我醒來後也只以為是黃粱一夢,可誰知道鳳哥兒也做了同樣的夢,其中細節一般無二。我們倆嚇壞了,又不敢對外人言說,只得自己暗中對照夢境查探,誰知……」
林如海恍然大悟,驚嘆道:「原來如此!竟然是因為這個緣故,怪不得你從最開始的時候,便對皇室多加防範,甚至早早的便開始準備後路,原來是在夢中得了機緣。」
林如海想當然的把賈璉的能力,也歸結為夢中所得,倒是省了賈璉解釋的功夫。
半晌,林如海突然問道:「前世,我是說在你的夢中,林家如何?」
賈璉遲疑了片刻,還是說道:「我夢中林家處境與之完全不同,棟哥兒他,他三歲早夭而亡,姑母受不住打擊,又兼之中了暗算,也跟著去了。此後您把林妹妹送到賈家,可賈家那會兒也是一團糟,林妹妹過得並不好,後來您又……」
林如海的臉瞬間雪白一片,心中揪痛:「棟哥兒和你姑母都,連我也……那豈不是說,我的玉姐兒,玉姐兒她從此孑然一身了?」
賈璉微不可見的點了點頭,沒有把林黛玉香消玉殞的結局說出來。
可林如海是何等樣的人,他只看賈璉的神情就知道,林黛玉的結局必然不好。想也知道,一個攜帶萬貫家財,只能寄居在外祖家的孤女,能落得什麼好下場?
更何況賈家人的性情,林如海如今摸得清楚,他那兩個大舅兄都是貪財好色之人。只是一個裝的好,一個不屑於偽裝罷了,對待林黛玉這麼個沒有利用價值的孤女,必定會榨乾她最後一滴血,然後棄如敝履。
賈家唯一會對林黛玉抱有善意的,怕是只有賈史氏和幾個姑娘家。可賈史氏已然老邁,幾個姑娘是泥菩薩渡江,自身難保,可以相見林黛玉的日子,必定不好過了。
見林如海怔然落淚,賈璉心中不忍,勸慰道:「姑父,那都是夢裡的,當不得真,如今棟哥兒高中進士,林妹妹也好好的。您切莫多想多思,好生保重身體才是。」
「莊周夢蝶,夢耶?真耶?是耶?非耶?」
林如海喃喃自語了半晌,突然道:「璉兒,把玉姐兒和棟哥兒帶走吧,最不濟,你把玉姐兒帶走!她性子至純至善,實在不適合在深宅後院裡打轉,我也不忍心讓那些東西,消磨了她一身的靈氣。」
「百川書院就很好,我聽玉姐兒說過,說是如今三姑娘在裡面做夫子,日子過得很快活。玉姐兒和你家的幾個姐兒,比親姊妹還要好上幾分,還有茂哥兒他娘看著,我再沒有不放心的了。」
賈璉張口欲言,卻被林如海打斷:「我家的這些產業,被我分成了兩份。一份呢是留給我大哥家,他從小流落在外,祖母和父親臨去之前還掛念著他,這是他應得的。另外一份呢,一半給玉姐兒做嫁妝,一半給棟哥兒安身立命,也足夠他們二人日常嚼用了。」
……
林如海絮絮叨叨的說著,一樁樁一件件都安排的妥帖到位,可見是早就想好了的。
賈璉只沉默的聽著,這是一個父親臨終之前對子女,最後的擔憂和關愛。人都說,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林如海活不到一百歲,也沒有機會見著兒女婚嫁了,可那片慈父之心,卻也是毫不打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