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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坐一旁的向太后也忙道:“母后息怒,難得慕容卿與官家相得,官家的學業又有進步……”
向太后與小皇帝同時相勸,太皇太后的神色稍霽,嘆著氣緩緩道:“慕容卿,官家視你為良師益友,你切莫辜負了官家才是。平身罷!”
哪知慕容復竟仍跪在原地一動不動,只見他沉默片刻忽而沉聲道:“稟太皇太后,元祐初王覿得呂司空與范樞密推薦,擢右正言,進司諫。任上,王覿上疏數十份極言新法弊端,彈劾蔡確、章惇等狼狽為jian敗壞朝政。然元祐二年,劉左丞提議差役法復行,王覿卻道:法無新舊,惟善之從,力主恢復差役法。”
慕容復話音未落,小皇帝已忍也忍不住地“哈”地一聲,神色間極盡嘲諷之能。
便是太皇太后想到方才呂公著一臉正氣地對自己說:“微臣與王覿素不相識,更從未舉薦過王覿,與他毫無交情,微臣所言全是一片公心。”太皇太后的心中也是隱隱生怒,然而她畢竟老成,因而只道:“慕容卿,你說的話可有憑據?”
慕容復不慌不忙地答道:“太皇太后若有疑慮,可召見起居郎。”起居郎負責記錄皇帝言行與國家大事,只要呂公著與王覿在覲見時說過這樣的話,則必然會被記錄在案。
“祖母,慕容卿向來博聞強記,朕相信他。”不等太皇太后有所表示,小皇帝便已迫不及待地申明了自己的立場。
太皇太后輕嘆一聲,她雖未採納慕容復的建議召見起居郎,但顯然神色已然鬆動。“胡右丞於群臣中頗有威望,與汝師合作,子瞻也多有讚譽。為何竟受了彈劾?”
慕容復聞言不由詫異地抬頭望了太皇太后一眼,苦笑著道:“太皇太后,胡右丞受彈劾原因呂相不已坦然相告了麼?”不等太皇太后有所反應,慕容復便又小聲道。“微臣只怕下一個就該輪到老師了……老師天真正直,當年沈存中首告於他已令他痛徹心扉,如今呂相又……微臣懇求太皇太后,快將老師外放了罷!”
慕容復此言一出,太皇太后登時面色一沉,高聲怒斥:“放肆!”太皇太后治政多年威勢已成,此時動了真怒向太后與小皇帝皆面色青白,再不敢出言相勸。
慕容復卻也不為自己請罪求饒,只深深地伏在地上不再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太皇太后忽而幽幽一嘆,緩緩道:“你這性情當真與子瞻一般無二的固執,難怪與他相投。”
太皇太后親口所言他與蘇軾相投,慕容復頓覺面上有光,不禁語氣輕快地道:“當年老師不願收微臣為弟子,唯恐他罪官的身份耽擱了微臣的仕途。其實只要能入老師門下,仕途又……”話說半截,他又似頓覺失言,登時滿額冷汗地低頭喃喃。“微臣失言,微臣有罪……”
然而上位者見自己有這樣“天真純粹”的手下,從來都只有高興的份。太皇太后自然也不例外,不由笑道:“當年若非先帝青眼,慕容卿的確險些埋沒了。”
“微臣省試排名並不高,能夠高中探花又得先帝賞識將公主……”提到淑壽公主,慕容復的神色又略有黯然。只見他沉默了一會,忽而輕輕搖頭,振作精神道,“如今微臣別無他念,只願精忠報國、侍奉恩師。”
想起已逝的淑壽公主,大夥登時都沒了談話的興致。只見太皇太后閉目沉思了片刻,便令道:“慕容卿,你先退下罷。”
“微臣告退。”慕容復低眉順眼地應了一聲,退了出去。他相信,能夠跟自己的皇帝丈夫連生四子四女,並且後宮中唯有她一人生產,最後又能走到垂簾聽政這一步的女人都不會是笨蛋。所以,該聽進去的話她必然已經聽進去了。
數日後,朝廷的詔書終於落下,貶王覿為潤州知州。至於出缺的諫議大夫一職,竟是給了同為蜀黨的上官均。接著,太皇太后親自下詔對胡宗愈的工作和人品進行了肯定和表彰以示安撫。做完這些,太皇太后又抽空召見了呂公著,命人送上了不少人參,特特囑咐他要好好將養身體。呂公著回去後對著這些人參連嘆三聲,終是斷了與朔黨的聯繫,安安生生地過他的退休生涯。
就在這紛紛擾擾中,元祐四年不緊不慢地過去了。元祐五年正旦剛過,監察御史趙挺之便率先上疏彈劾右相蘇軾老jian巨猾,在新法與舊法之間首鼠兩端,無視百姓為新法所害的苦痛。更舊事重提元祐二年其主辦的“試館職”考試考題誹謗仁宗、神宗兩朝皇帝,元祐四年又袒護同樣誹謗君父的蔡確,實乃大逆不道、欺世盜名。
太皇太后見了這彈劾奏章,即刻在朝上將趙挺之大罵一通,又說他無故攻擊朝廷大員要將他革職查辦。然而,中書舍人曾肇封駁了太皇太后的詔書,左諫議大夫梁燾與右正言劉安世又不斷上書繼續攻擊蘇軾。太皇太后出於無奈,只得令蘇軾上書自辯。
哪知蘇軾的奏章還沒寫好上呈,元祐二月,呂府又傳來消息,呂公著不耐嚴寒已重病多時,眼看不起了。
聽到這個消息,慕容復即刻砸了手上的酒杯,破口大罵:“老東西,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要在這個時候死!”
作者有話要說:
慕容復:老東西,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要在這個時候死!
呂公著:當年熱戀情濃叫人家小甜甜,現在翻臉成仇,連呼吸都是錯!
慕容復:你TM連死都死錯了!
第87章 混戰(三)
聽到慕容復這聲大罵,正坐在他對面與他議事的諸葛正我登時一窒。諸葛正我並非循規蹈矩的讀書人聽不得慕容復口出污言,只是慕容復這一句中的暴戾之氣著實過甚。只見他揮退了前來報信的僕役,續道:“密州那邊我自會派人察訪,只是有言在先,若是趙挺之並無罪行於世,縱然他與你勢成水火我也不會過問。”
慕容復的情緒卻並未轉回來,仍陰著臉道:“你放心,六扇門此去密州必有所得!”
“好!”諸葛正我點點頭卻沒有如往常那般急著走,反而給慕容復續了一杯酒。“閒事說過,我們說些正事。”
慕容復聞言不由詫異地挑眉,暗道:如果趙挺之的事都不算正事,那麼什麼才是正事?
“自從成立六扇門,為了避嫌你我之間少有往來,可我心中始終視你為至交好友。”諸葛正我正色道。
慕容復點點頭沒有搭話,他在等著諸葛正我下一句的轉折。
“既是至交好友,有些話我便不得不說了。”諸葛正我又道,“明石,你不覺得自己這些年愈發暴戾麼?”
慕容復沉默了一會,忽然道:“因為我對呂司空出言不遜?”
慕容復如此靈醒,諸葛正我唯有苦笑。聰明人一旦固執起來,往往固執地要命!“你任崇政殿說書一職將將一年,范祖禹已然退出一射之地。就連太皇太后,朝中若有難事未決,也會有意無意地來詢問你的意見。”
諸葛正我自打成立六扇門與皇家的關係愈發緊密,去年中秋小皇帝能由諸葛正我單獨陪著出宮夜遊便是明證。是以,朝堂諸公看不透的內幕,諸葛正我能看明白。對此,慕容復並無意外。“諸葛兄,小弟所言句句屬實,從無一字半句構陷他人。”
諸葛正我傾前身逼視著慕容復的雙目緩緩道:“有關淑壽公主,也是句句屬實?”
慕容復登時答不上話來。
“想必你自己也明白,你固然有見地,但太皇太后能受你影響多半還是因為淑壽公主的遺澤。”諸葛正我一針見血地道。歷朝歷代為何嚴防死守外戚專權?正是因為外戚在感情和血緣上與皇家更為親近。而再英明的帝王也終究是人,總會忍不住偏向自己人、信任自己人。這些外戚得了帝王的親近和信任,一旦倒行逆施為非作歹,那便是一發不可收拾。“明石,你雖未有外戚之名,卻已有外戚之實。”說到這,諸葛正我忽而神情莫測地一笑。“然則,這也並非大逆不道。朝堂諸公雖說不願皇家重外戚,可若是讓他們能有機會與皇家更近一步好更得重用,又有哪個不是趨之若鶩?……明石,我只是不願見你因對淑壽公主有愧,而把自己逼太狠了。”
諸葛正我居然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終是把慕容復給嚇到了。慕容復與諸葛正我的交情向來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自從諸葛正我建了六扇門那更是寡淡地如陌生人一般,以至包不同都曾嚮慕容復抱怨過數回。只見慕容復沉默半晌,忽而道:“這卻不像是諸葛兄該說的話。”
諸葛正我點點頭,坦然道:“正是喬兄離開京城前要我好好照顧你。”
慕容復心頭一暖,只笑道:“大哥向來絮叨……”
“我卻以為他所言非虛。”諸葛正我當下打斷了慕容復,“治大國如烹小鮮,明石你如今新入官場職位低微,對很多事無能為力也是平常。然則你的起點已足夠高,令師是名滿天下的蘇子瞻,你又是探花郎,以你的才幹不出二十年,這朝堂上必然以你為尊……”
我卻不能按部就班地熬這二十年!慕容復暗自心道。於一人,二十年是他人生的小半輩子,漫長地無窮無盡;可於一國,二十年當真是光陰似箭轉瞬即逝。再等二十年,那時哪怕慕容復是個超人,恐怕都已對亡國的結局無能為力了。“多謝諸葛兄提點,你的話,小弟放在心上了。”
諸葛正我一聽慕容復的這一句,便知他是半點沒放在心上。常言道,良言難勸該死的鬼。以慕容復的才智,他要固執己見,諸葛正我又能如何?他只能幽幽一嘆,起身道:“明石兄,你好自為之罷!”
諸葛正我走後,慕容復在書房內閉目枯坐了許久。呂公著快死了,這樣一位官至宰執的四朝老臣,太皇太后必然要見他最後一面聽他臨終遺言。然而呂公著親近朔黨,又會說些什麼呢?想到這,慕容復的眉心便不自覺抽搐了兩下。
夜深人靜,呂希純親自端了藥碗悄悄進入了父親呂公著的臥房。“父親,該喝藥了。”
面色憔悴瘦骨嶙峋的呂公著在僕役的幫助下稍稍支起身體,就著兒子的手只喝了兩口湯藥,便吃力地搖搖頭不肯再動。
呂希純見那藥碗裡的湯藥只下去少少的一層,不由勸道:“父親,多少再用一點吧。”
“不用啦……”呂公著嘶聲道,“藥醫不死病,佛渡有緣人。為父七十有四,是時候啦!”
呂希純見老父說話時胸口的那條薄被不斷起復,頸間青筋暴起骨架支離,不由熱淚盈眶。他忙回頭拭了拭眼淚,又好言勸道:“父親只是偶感風寒,待春暖花開也就大好了。”
呂公著望著兒子溫和一笑,轉口問道:“為父重病的奏章,可曾呈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