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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板與石膏用來固定折斷的骨頭,羊腸可製成羊腸線fèng合傷口,鹽水則用以消毒清潔。”慕容復沉聲道。戰場受傷多半見血,更要緊的其實是想辦法做好驗血輸血的工作,只是慕容復既非學醫出身此處又缺少設備,只得作罷。
然而,在慕容復看來這份方案仍有不足,可在種諤看來已是用足心思。只見他沉吟了一陣忽而問道:“這些辦法,是你老師的主意?”慕容復年紀尚幼,種諤不信他會有這等見識,而蘇軾的博學多才卻是人盡皆知。倘若這真是蘇軾的主意,種諤也可放心任慕容復施為。
慕容復聞言一愣,似乎即刻便明白了種諤的憂慮,當即笑道:“自然是老師的主意。學生年幼識淺,只是為老師跑腿罷了。”
種諤點點頭,又道:“照這法子,能有多大改變?”
慕容復蹙眉思索片刻,當年南丁格爾做好了這些護理的工作,即刻使英國士兵的死亡率從42%降到2%,如今雖說早了幾個世紀,但也多少會有些效果吧。而受傷的士兵們見到有人用心照料他們,對自己復原的信心也能增強些。“起碼能減少一半的死亡率吧。”
種諤見慕容復答得輕慢,不由厲聲道:“此處是軍營,軍中浪對斬立決!慕容復,你敢立軍令狀麼?”
慕容復詫異地一挑眉,眼見種諤目光犀利地盯著自己,他當下明白此時他若有半點猶疑,必然教人小看了去,以後在軍中便再無說話的份。因而,他正色道:“有何不敢?”
待喬峰收到消息,慕容復的軍令狀已白紙黑字地寫下,喬峰深知軍令如山絕非兒戲,下操後便急急向傷兵營趕去。
傷兵營內,慕容復正安排輔兵清掃營房更換被褥,他本人則親自為幾個傷情嚴重的士兵以鹽水清洗傷口重新上藥包紮。宋時的中醫發展雖已有了長足的進步,但對細菌感染這方面的醫藥知識仍舊蒙昧,這些重傷的傷員們雖有大夫用藥,卻仍是因傷口感染起了熱症正昏睡不醒。在軍中效力的幾名大夫見慣生死,心知這些傷員已是一隻腳踏進了棺材裡,平日裡也不願多費心思做那無用功。今日慕容復新官上任便大張旗鼓地安排輔兵清掃營房,好似他們這些大夫辦事不盡心,這無疑已是犯了眾怒。大夫們雖說是見官矮一級可在專業領域也頗有幾分自傲,見慕容復指手畫腳便乾脆袖手旁觀,等著他出乖露醜。是以,慕容復一吩咐給重傷員清洗傷口,幾個大夫全都閃得沒影,逼地慕容復只能親自上陣。
原本慕容復的動手能力,鄧百川與公冶乾也算是心知肚明了。哪知這一回,從清洗傷口剜除腐肉到敷藥包紮安撫病患,他動起手來竟是行雲流水一氣呵成。鄧百川與公冶乾看得怪異,也只好用“公子爺是習武之人,處理外傷自然是行家裡手。”的道理來解釋。他們卻並不知道,慕容復前世總在醫院消磨時日,所謂久病成醫,這清洗包紮的工作看都已經看得滾瓜爛熟,做起來自然並不困難。
然而,慕容復手上並無麻醉藥劑,傷員們深可見骨的傷口要以鹽水清洗又得剜除腐肉自然是痛不欲生,縱使仍在昏迷之中也無意識地高聲慘叫。那些輕傷員們看地頭皮發麻,大夫們也忍不住嘖嘖搖頭。其中一名年紀較輕的大夫見慕容復無緣無故折騰了那些傷員一番,又不曾更改藥方,不由一臉同情地哀嘆:“何必要他們臨死還受這樣的罪?”
鄧百川與公冶乾聞言,俱是對他怒目而視。慕容復卻只漫不經心地瞥了他一眼,沉聲道:“死了自然不用受罪,想活命就得吃得起苦!”說罷,又吩咐身邊的輔兵打來冷水絞了乾淨的麻布敷在那些傷兵的額頭給他們物理降溫。
幾名湊熱鬧的大夫被慕容復的這一眼掃來,只覺心頭髮憷戰戰兢兢地不敢言聲。再一想慕容複方才的那句話,更覺意味深長難以捉摸。
慕容復卻並不與他們客氣,又道:“方才這清洗包紮的過程,想必幾位大夫都瞧明白了。那麼,這傷兵營里的眾位傷員就託付給諸位了。”
慕容復此言一出,眾傷員固然是面如土色,大夫們也紛紛撒腿飛奔,各自領了任務去為傷員們清洗包紮,不敢再有半句不敬。
見識了整個過程的喬峰只是沉默不語,隨他同行的种師道卻忽而笑道:“喬兄弟,你這位慕容賢弟絕非池中之物!”种師道是種諤的親侄,年僅二十的他正值青春年少風華正茂,根據宋時律法以蔭補三班奉職而入仕。種家歷代從軍,這回與西夏交戰,種諤便將侄兒調入軍中效力。种師道與種諤關係密切,自然見識過他這位親叔叔獨斷專行的威儀。然而方才慕容復掃那幾個大夫的一眼,那冷酷苛厲的眼神,比之種諤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種諤久居上位自然威儀深重,慕容復年紀輕輕又是一介白身,能有這般氣勢,怎能不令人膽戰心驚?
卻在此時,慕容復也注意到了他二人,這便笑著趕上前來抱拳一禮。“喬兄!”又將目光轉向种師道,“這位是……”
喬峰這才醒過神來,將种師道介紹給慕容復認識。他原打算勸慕容復收回那份軍令狀,只是方才見慕容復為人清洗包紮下手又快又狠,三言兩語便壓服了一眾大夫聽命行事。自然也明白到這慕容復性格剛烈,想必寫下那份軍令狀絕非不知輕重,而是對自己有著無比的自信,那麼那些勸解的話也就不必出口了。
慕容復不知喬峰複雜的心思,只在心中暗笑他的主角光環。方來軍中一日,結識的第一個朋友便是後世名滿天下的“老種經略”,怎能不教人羨慕妒忌恨?
喬峰自覺白操心一場,种師道卻有滿腹疑惑,當下問道:“慕容賢弟令人打掃營房清洗傷口當真能救傷兵的性命?”
慕容復點點頭,緩緩道:“打掃營房清洗傷口,目的都是為了盡最大可能避免細菌滋生引發感染。”
“細菌?”种師道疑惑地重複。
“那是一種極為微小的生物,它太小了,以我們目前的目力是看不出來的。”慕容復答道。
种師道終究不是大夫,見慕容復說得煞有其事也就信了,又問:“那麼夜晚安排巡房又是何道理呢?士兵們負傷在身,正該好好歇息養傷啊!”
“如此安排,一來是一旦傷兵的情況惡化,大夫可及時得到消息,二來也是陪伴之意。”慕容復低聲道,“這些士兵各個有傷在身,肉體痛楚難當,若說他們能安然一覺到天明,種兄可信?”
种師道啞然失笑,當下搖頭。
“他們戰場受傷生死未卜,親人又不在身邊照料陪伴,想必心中正是惶怕不安。若有人夜晚巡房,對他們照料一二,陪他們聊天解悶,心情轉好,對身體的康復也大有好處。”慕容復低嘆一聲,言語中大有幾分感同身受。“又或者,這只是小弟痴心妄想,這重傷難救的終究……可這些士卒拋顱灑血斷手撅足地在戰場拼殺,為的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康,怎能令他們就這麼無人問津地走向終點?孟子有雲,仁者愛人。小弟這般所為,也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
慕容復此言一出,种師道已是雙眼微紅,只向他深深一揖。無論慕容復出現在此的目的為何,但凡他有這樣的憐憫之心,哪怕他如今的所為全是為了令他的老師蘇軾得到起復,种師道也甘願配合。
慕容復自然明白种師道這一揖的深意,趕忙回了一禮。“種兄不必多禮,小弟既是孔聖門人,自當身體力行。”
种師道輕嘆一聲,忽而自言自語地道:“銀州一戰只在十日之後,只願有慕容賢弟相助,我軍乃是人強馬壯!”
种師道話音一落,喬峰與慕容復同時一驚,不由彼此互視了一眼。這米脂一戰結束不足半月,種諤便要揮軍再下銀州。如此心急,他如何會聽喬峰一言不要孤軍深入?
送走心事重重的喬峰,同樣心事重重的慕容復獨自一人在營房外站了許久。慕容復雖不懂軍事,卻也明白這古代的戰役與現代的戰爭大為不同。古代的戰役是以人為主角,而人會恐懼會疲憊。米脂一戰艱苦卓絕,西夏軍甚至將重騎兵鐵鷂子也壓上陣來。此戰之後,宋軍傷亡數以千計。即便是經過這幾日大夫們不眠不休地診治,傷兵營中也仍躺著上千人不能動彈。一場大戰之後,不僅僅是武器需要修理,士兵更加需要修整。而這些都需要時間,半個月顯然是遠遠不夠的。歷史已經證明,種世衡、種諤、种師道祖孫三代各個將種,他們憑自己的戰績為種家在宋軍中立下了“種家軍”的赫赫威名。種諤絕非貪功冒進的庸才,何以這回伐夏一再行事急躁用兵弄險?
慕容復思緒紛紛,可惜隔行如隔山,怎麼也想不明白。正頭痛,鄧百川已出現他身邊勸道:“公子爺累了一日,這天色已晚,不如……”
慕容復聞言,當下精神一振,搖頭道:“我自己定下的規矩,我若不能遵守,誰還會將它放在眼裡?”說完,便舉步轉回傷兵營。所謂入鄉隨俗,慕容復相信比起《聖經》,這些傷員們應該會更加喜歡《西遊記》當他們的夜晚讀物。
作者有話要說:
導演:蕭大俠,你不打算說點什麼?
喬峰:慕容賢弟是聰明人,凡事自有主意,我該信任他。
導演:蕭大俠,其實你也是聰明人!
第21章 男兒賭勝馬蹄下(中)
慕容復回答不了的問題,种師道在出兵前三天有了答案。
見過慕容復之後,种師道一連數日都在傷兵營圍觀慕容復如何對傷兵營進行改進。幾日過去,給种師道最大的印象便是比起以往,如今的傷兵營內多了幾分生氣。雖然仍有哀嚎呻吟不斷,但傷員們的精神卻是好了許多,休息時也不再沉默嘆息,反而每日裡饒有興致地討論那孫大聖可曾收服那豬妖。待慕容復將那羊腸取出曬乾製成羊腸線用於fèng合傷口,傷員們的恢復速度更是有了長足的進步。這才沒幾日,那些原本“註定”要死的傷員們也都逐漸開始好轉。種諤身在行伍世家,自然明白傷亡的減少對士卒們有多大的激勵作用。他心喜難耐,便跑去見種諤要為慕容復請功。
哪知方才行過禮,種諤便吩咐种師道調五千士卒駐紮米脂,其餘將士三日後俱前往銀州參戰。而這五千士卒中絕大部分是在米脂一戰中受傷初愈的士兵,甚至傷兵營內那近千士卒也包括在這五千人之內。反而是那些在軍中負責診治傷員的大夫們,種諤卻要全部帶走。种師道初入行伍,仍視種諤為家中長輩而非軍中上級,不由道:“叔叔,這些士卒傷勢未愈,只怕戰力不足啊!”
種諤卻無動於衷,只冷冷地道:“無妨!”見侄兒面露疑惑,種諤點撥他。“銀州若能攻下,米脂自然無虞,你不必憂心。”
“……可是,傷兵營里的那些傷員,他們一日都離不開大夫……”种師道卻仍舊喃喃。他是知道種諤的謀劃的,五路大軍最後約定會和於橫山,銀州絕非最後一戰。大軍前往銀州,米脂寨中的傷兵尚可無虞,可若是再往前行呢?种師道即刻明白了過來,叫道:“叔叔,您這是要任這些傷兵自生自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