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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神宗頒下聖旨的消息傳到黃州時,蘇軾剛在慕容復的協助下參考四川鹽井中用唧筒把鹽水吸到地面的方法,制出虹吸工具用以解決農田灌溉的問題。然而聖旨的頒布卻讓蘇軾來不及為自己的發明感到高興,他怔怔地望著虹吸許久才低聲嘆道:“這虹吸若能普及,我們每年能多打多少糧食?有多少糧食能送去軍中?”
慕容復一開始沒有做聲,直至師徒倆回到“東坡雪堂”,他才終於出言發問:“老師,當年狄將軍官拜樞密副使,您可曾懷疑過他會犯上作亂?”
蘇軾被問地一怔,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狄青過世時蘇軾尚未踏上政壇,然而狄青戰功赫赫,不但沒能得到尊榮反而飽受文官猜疑排擠,即便死後受到禮遇,也終究使武將們寒了心。
慕容復卻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只見他神情莫測地微微一笑,很是無厘頭地冒出一句:“太祖皇帝做壞了規矩……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
蘇軾與慕容復相處大半年,早習慣了他偶爾的趣言妙語。只是這一回,天性樂觀開朗的蘇軾卻實在笑不出來,慕容復的話已直指宋朝重文輕武的真正原因,甚至大不敬地道出了太祖皇帝的私心。
蘇軾早知他這個弟子與之前的那些都不同,這個乖巧貼心的弟子雖說也是讀書人,可他的心卻是一顆向武之心。蘇軾正猶豫著該如何措詞提點他的這個弟子,一身男裝打扮的王語嫣卻從屋內撲了出來,嘟著嘴跟慕容復告狀:“表哥,叔寄下棋的時候偷藏棋子,真賴皮!”
被稱為“叔寄”的少年跟在王語嫣的身後磨磨蹭蹭地走了出來,見到王語嫣朝自己刮臉頰,一張小臉頓時漲地通紅,囁嚅半天只結結巴巴地吐出幾個字:“師妹,我……我……”叔寄大名蘇迨,是蘇軾的第二子。慕容復為了打動蘇軾答應收自己為徒,曾準備將王語嫣做男裝打扮請蘇邁為她啟蒙。如此一來,慕容復也好有個名正言順的藉口給蘇軾送錢。之後蘇軾雖說輕易被慕容復打動收他為弟子,慕容復卻仍是成功地將王語嫣交給了蘇邁教導。蘇軾如今有三子,長子蘇邁二十有一,次子蘇迨年方十一,三子蘇過年方九歲,兩個孩子俱由兄長負責啟蒙,王語嫣年紀最小,就成了他們的小師妹。
王語嫣這麼闖出來一告狀,蘇軾與慕容復之間的師徒關係又變成了平輩。蘇軾實在是個老實人,眼見兒子面紅耳赤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他自己也不好意思起來。卻是慕容複習慣性地彎下腰平視著王語嫣的雙眼,沉聲道:“語嫣,表哥教過你,察其言觀其行。你叔寄師兄會是那種偷棋子耍賴的人嗎?”
王語嫣不服氣地瞪大眼,氣鼓鼓地道:“我都看到了!”
“看到了什麼?”慕容復又問。
“自然是看到他……”王語嫣話說半截忽然怔了一下,“不對!方才下棋,我執白師兄執黑,師兄偷的是黑子!……原來師兄是在讓我!”終於恍然大悟。
慕容復滿意地輕撫王語嫣的頭頂,又望著蘇迨輕輕一笑。“語嫣,你叔寄師兄是怕你總是輸棋便不願再學了。叔寄,是不是這樣?”
蘇迨含混地“唔”了一聲,又紅著臉低下頭去。他總不能坦白說,他是因為見師妹天真可愛,盼著這局棋永遠也下不完,所以才偷棋。
王語嫣與蘇迨很快和好如初,兩人又開開心心地回去接著下棋。蘇軾卻在這個時候忽然道:“復官,為師請徐太守代為上書,將這虹吸之法呈給聖上,好讓聖上授你一官半職,你早日入朝為官可好?”
慕容復聞言不禁訝異地一挑眉,只道:“這虹吸之法原是老師所創。”
“若沒有你的提醒,為師也想不到這些。”蘇軾搖搖頭,並不居功。“為師已遭聖上厭棄,這富國安民的重任只能靠你們。”
慕容復側過臉,忍不住長長一嘆。蘇軾是曠世奇才,如何會不明白若是此次五路伐夏宋軍大勝,那麼,終他一生都洗脫不了這“罪官”之名。然而如蘇軾這般的士大夫,一身正氣天下為公,又幾時考慮過自身的安危?慕容復的喉間滾動了兩下,方緩緩道:“老師,官家……性格急躁又爭強好勝,是不會聽人勸的。”
蘇軾在宋神宗的手下混了那麼多年,如何不明白他的性格,聽慕容復這般所言亦是黯然嘆息。
慕容復見蘇軾縱使落魄到躬耕餬口也照樣笑口常開,可此時為了天下百姓竟是這般愁苦,不由喃喃道:“老師,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蘇軾吃驚地望了慕容復一眼,許久方無奈道:“復官,為師亦是……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尤未悔。”
慕容復潸然淚下。五路伐夏,宋軍死了二十萬人;金人入侵,又有二十萬人被擄出關外;蒙古崛起,千萬漢人死在鐵木真的馬蹄下;直至南宋滅亡,陸秀夫抱著小皇帝蹈海自盡,數以十萬計的漢人隨之生殉。縱使九死又如何?不過是,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元豐四年八月末,宦官李憲總領熙秦七軍率先出征,兵鋒直指西使城,歷史上濃墨重彩的五路伐夏由此拉開帷幕。而與此同時,公冶乾終於帶著阿朱阿碧兩個丫頭風塵僕僕地趕到了黃州。
作者有話要說:
蘇軾: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尤未悔。
慕容: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蘇軾:徒弟!
慕容:師父!
王語嫣:沒關係,我都習慣了!
四大家臣:是的,我們都習慣了……T-T
第17章 復國108式
八月,正是秋收的季節。唐時詩人李紳詩云:“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所描繪的正是此時的景象。蘇軾家中溫飽全靠那塊已入慕容復名下的荒地,是以天不亮便領著全家老小一同上陣收割。慕容復身為蘇軾的弟子,師父下地收割,當弟子的自然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然而他雖孝心可嘉,可干起活來實在叫人嘆息,沒多久就被蘇邁架到了一旁歇息。公冶乾帶著兩個丫頭趕到時,慕容復剛被趕出來,正站在田間仰頭灌水。
見到慕容復,阿朱阿碧兩個丫頭同聲大叫:“公子爺!”也不要公冶乾抱,自行跳下了馬車,像兩隻歡快的百靈鳥一般嚮慕容復飛去。哪知,才飛到半途看清了慕容復的尊榮,兩人又同時愣在了當場,隔了許久才回神哭道:“公子爺,你怎麼變成這樣了?!”原來慕容復為了下地幹活換了一身粗布短衣,又捲起了衣袖和褲管。由於穿著靴子走在田間總有麥穗時不時地落入靴筒,他乾脆又脫了鞋襪,赤足踩在泥地里。他天生就不是能幹活的材料,是以農活沒幹多少,身上卻已沾滿了污泥。再加上方才喝水太急,此時臉上塵土混著水漬,衝出了一道灰一道白,整個人灰頭土臉地好似在泥地里打了個滾回來。
慕容復見到兩個丫頭心裡正高興,見她們忽然哭出聲來,登時猶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只將猶疑的目光投向了公冶乾道:“公冶二哥如何來了?”
公冶乾見了自家公子爺這副老實巴交的農夫造型同樣不適應,一句問候在口中輾轉許久,最終也只無力地憋出一句:“公子爺,還是先梳洗過再敘話罷!”
“老師還……”
慕容復才說了三個字,蘇邁已大步趕了上來,笑道:“師弟既有家眷到訪,便先去梳洗罷,這裡有我與父親足矣!”說罷,也不管他是否樂意,扶著他的手臂將他半推半送地趕出了地頭。在蘇邁心中,這個自動送上門的師弟當真是“書生無用”的典範,滿身的本事全在一張嘴上,讓他親自動手幹活無疑是自尋死路。
慕容復也好似明白自己不擅農活,向仍在田間勞作的蘇軾行了一禮之後便領著公冶乾等三人退下了。直至梳洗更衣,恢復原本翩翩佳公子的模樣,阿朱阿碧這才鬆了口氣,就連公冶乾面上的陰雲也跟著散去不少。
阿碧上前來取慕容復換下的衣衫清洗,一摸衣料又不滿地嘀咕:“這麼粗的布,公子如何能上身?連口熱茶都沒有,只能喝涼水,公子爺幾時受過這樣的苦……”
慕容復聽地一笑,不由伸手一擰阿碧的下巴,笑道:“你家公子爺可不是紙糊的,這又算什麼苦?”
阿碧還要反駁,公冶乾已然出聲問道:“大哥與四弟怎不在公子爺身邊?”
阿朱與阿碧雖與慕容復親厚,可也極懂規矩,見公冶乾與慕容復說話便知他們這是有正事商量,向兩人福了福,一同退了下去。
慕容復冷眼見公冶乾面色不善,好似苦苦壓抑著滿腔怒火,原本故人相逢的歡喜之情也逐漸淡了下來,定了定神方緩緩道:“這黃州的買賣越鋪越大,鄧大哥與風四哥去城裡尋合適的鋪面了。”
慕容復此言一出,公冶乾心頭更是不慡,脫口道:“公子爺莫非打算這輩子便是這般過了?”
慕容復眉心一挑,隨手端起茶碗慢慢地以碗蓋拂去氤氳的水汽,氣氛頓時冷凝。
公冶乾只覺背上微微沁汗,許久才道:“公子爺,慕容家的復國大業……”
公冶乾話未說完,慕容複利落地一翻手腕,將茶水一飲而盡。左手一松,落下的碗蓋與茶碗碰出一聲輕響,打斷了他接下來的話。公冶乾再不敢多言,只靜默地望著慕容復將茶碗擱到一旁,耳邊聽得慕容復沉聲言道:“公冶二哥,此事,我自有打算。”
公冶乾見慕容復並未動怒,心頭一松,立時便要忠言逆耳。“公子爺既然志在天下,有多少大事等著公子爺,豈能陪著那罪官荒廢時日?”
慕容復身為腦殘粉豈能容忍有人詆毀偶像,當下怒道:“公冶二哥,慎言!你口中的‘罪官’是我的恩師,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哪知公冶乾聽慕容復將蘇軾的地位等同於父親,頓時拍案而起,高聲道:“公冶乾只知公子爺的父親,乃是為了復國大業殫精竭慮英年早逝的慕容博!公子爺曾親口所言出遊是為了增長見聞,如今卻在此處虛度光陰,試問慕容博泉下有知可得安穩?”
公冶乾這般出言不遜,慕容復也站了起來,冷峻而堅定的目光好似兩柄利刃直直地迎向公冶乾。
氣氛再度凝滯,外出尋鋪面回來的鄧百川卻在此時大步闖了進來,直接伸手攔下公冶乾道:“二弟,你太放肆了!”
公冶乾卻並不領情,一把推開鄧百川恨聲道:“大哥,是你太縱容公子爺了!”又轉向慕容復大聲道,“公子爺,公冶乾雖說是個粗人,可也明白所謂正朔正統,不過是憑文人的一張嘴。那蘇學士縱然名滿天下又如何?只要公子爺能奪了這天下,你要他說什麼寫什麼,他還不都得乖乖聽話?既然憑手中鋼刀可以解決的事,又何必多花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