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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八,司馬光上疏近期廣為流傳的傳單一物妄議國是妖言惑眾有辱國體,請求官家下令取締並抓捕涉案人等嚴刑拷問,又進言若不歸還夏國土地,夏國必要以武力生事。一旦戰敗,則其恥更甚於今。種諤當殿表示願提一軍兵馬,為官家鎮守邊疆,除西夏之患。結果卻又被司馬光翻出元豐五年的大敗,直斥種諤窮兵黷武勞民傷財。左諫議大夫安燾力諫:“自靈武而東,皆中國故地。先帝有此武功,今無故棄之,豈不取輕於外夷邪?”滿朝文武皆以為然,唯文彥博力撐司馬光,太皇太后也被司馬光說動。
初九,開封府差役全城大索販賣傳單的貨郎,引發百姓反彈,自發掩護貨郎逃脫。大亂之下,不少百姓更聚眾衝擊開封府,大罵開封府尹蔡京“對外如羊,對內如狼。”當日,汴京城所有酒樓同時說起了《說岳全傳》的評書,汴京百姓哪怕是站著喝茶也要聽岳王爺吼上一句:“還我河山!”方才安心。自此,朝堂與鄉野的輿論走向已是水火不容。
初十,朝議未開,太學生已群聚於宮門外,上書請求司馬相公振漢家民心,揚華夏血性,守土安民,澤被天下。右諫議大夫梁燾怒斥太學生風聞言事不知輕重,令禁軍索拿生事的太學生。此舉更是引發眾怒,太學生馬涓振臂一呼“國家養士百五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大舉衝擊禁宮引發混亂,致使當日朝議未開。
之後數日,太學生皆於宮門外長跪不起,齊聲誦讀《六國論》,聲震殿庭。不少汴京百姓聞訊而至,竟與太學生同跪。更有各地官員的奏摺紛至沓來,回稟“歸還五砦之事鄉野皆知,學生百姓皆上言反對。情勢危殆,稍有差池,必將不可收拾。望官家、娘娘順應民心,勿棄國土。”
自此,慕容復與司馬光這場輿論戰已以司馬光的全面失敗而告終。民心難違,這個時候誰若再妄議割地,必將以“漢jian”之名被釘死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正月十五,沉默數日的哲宗皇帝終於明旨於請願的太學生,言道:“百姓不棄大宋,則大宋必不棄百姓。”,再不提歸還五砦之事。請願的太學生聞訊皆放聲大哭,高呼“官家聖明”。
朝堂上,太皇太后一聲長嘆,向面色黑沉的司馬光勸道:“司馬相公,民心所向,不可不察!”
司馬光為官多年,從未見過如此棘手的情形,不但朝堂內反對割地的奏摺如雪片般飛來,朝堂外更是群情洶湧,誰敢輕言“割地”二字必遭群起而攻之。更有甚者,家中僕役回稟“錦樂坊”編排的《說岳全傳》,裡面的jian臣秦檜容貌裝扮竟與他仿佛。這幾日他出入相府,也總見著門口牆角有人偷偷扔的石頭、菜葉等物未曾清理乾淨。回想汴京百姓拉著他的袖子請他留在朝堂匡扶天下只在半年之前,誰料民心易變,今時今日他竟被指為賣國賊?想到自己一世英名落得這般下場,司馬光不由心中慘然,只低聲道:“娘娘,歸還五砦之事本是微臣首倡。若是娘娘駁臣此議,臣請去臣尚書左僕射一職,以安民心。”
司馬光此言一出,高太后登時蹙眉。當年她的兒子神宗皇帝迷信王安石堅持變法,三朝元老韓琦上疏反對。那時,高太后便曾勸過兒子“兼聽則明”。哪知王安石竟以辭官相要挾,逼得兒子不得不在韓琦與他之間選擇了他。自那時起,高太后便深恨王安石恃寵生驕惑亂朝政,更由此對變法一事深惡痛絕。想不到今日,她所倚重的司馬光竟與王安石一個手段,這無疑已令高太后心中不快。然而,高太后畢竟老成持重,只好言安撫司馬光道:“卿之才幹,哀家知之甚深,辭官求去一事,愛卿不必再提。”
哪知司馬光卻不依不饒,固執言道:“臣忝為尚書左僕射,上輔君王下安黎庶,如今區區五砦之地便不可定奪,宰相一職名存實亡,他日朝中大事微臣實有心無力。與其虛攝其位形同木偶,不若求去。”
司馬光此言一出,朝堂上立時一靜,便是暗恨司馬光要挾的高太后也深以為然不免心生躊躇。隔了一會,只聽高太后朗聲道:“宰相一職,事關重大,且容再議。”
眼見高太后如己所願使出了拖字訣,司馬光終於不再相強,默默地退了回來。輿論戰一事,司馬光雖一無所知,可他宦海沉浮數十年卻識得“觀風”二字。所謂時可則進,時不可則退,當年神宗皇帝厲行變法,司馬光躲在洛陽亦是牢騷滿腸,然而縱使他所列席的洛陽耆英會在士林中影響甚大,神宗皇帝也一樣拿他無可奈何。反而是他的至交好友蘇軾才寫了幾首酸詩就差點丟了性命。究其實質,正是因為司馬光識險惡知進退。
這次夏國上疏請求歸還五砦一事,自傳單一物嶄露頭角起,司馬光便已隱隱發覺這百姓物議好似有人幕後操縱。不但朝議內容傳播甚快,汴京百姓與太學生的反應也似早有布局,就連走街串巷唱蓮花落的乞丐們的唱詞都如出一轍。自傳單興起、市井傳唱《說岳全傳》,直至太學生請願、各地官員上疏,這一環扣一環,精妙地無懈可擊。至於“對外如羊,對內如狼”與“國家養士百五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這兩句話更是非同凡響,若非有人幕後組織教唆,絕不會這麼快便哄傳天下人所共知。以上種種,已令司馬光深信在這些被愚弄的百姓身後,還有一個看不見的陰影在操縱著一股龐大的力量向他施壓。司馬光也曾試圖揪出這個播弄是非之人,然而他上疏請求索拿售賣傳單之人拷問線索卻又犯了眾怒,不得不作罷。
時至今日,司馬光自知已失了先手,然而他深諳天下人心。所謂百姓易欺,別看如今這割地之事鬧得滿城風雨。但只要拖上幾日,待風聲一過,五砦之地終究要被百姓拋諸腦後無人問津。屆時再提割地之議,有高太后的全權信任,則必然仍是他大獲全勝。
作者有話要說:王語嫣:人與人之間,縱然志同也未必道合。
導演:王姑娘,寧拆十座廟,不毀一CP啊!
蕭峰&慕容:……
第57章 驚瀾(下)
司馬光以官位要挾高太后已是一個不錯的格擋,可惜,他遇上的是博古通今的權謀大家慕容復。滿朝文武見司馬光請辭,俱以為他這是俯首認輸,唯有慕容復一眼便看出他是以退為進。當下以密音傳入之法向種諤言道:“種經略,攔住他!”
種諤雖不明所以,但仍是憑著對慕容復的信任跳了出來嚷道:“官家、娘娘,臣有話說!”
“種愛卿有話不妨直言。”這一回,不等高太后發話,小皇帝哲宗已然搶先許可。
“謝陛下!”種諤抱拳一禮,依著慕容復以內力傳入他耳中的話語大聲複述。“司馬相公的話,微臣聽明白了。無非是官家、娘娘若是什麼都聽他的,他就接著幹這宰相;若是不肯聽,那他就要辭官。依微臣之見,司馬相公這宰相當真做得風光,連官家、娘娘都要看他臉色,滿朝文武沒了他司馬屠戶,大夥都要吃那帶毛豬,微臣佩服啊!”
朝堂之爭好比商場談判,絕不能讓對手帶跑了自己的節奏。之前,司馬光欲憑個人威望碾壓朝堂文武,儘快促成割地之事。慕容復便要想方設法打亂他的節奏,將這場道義之爭打成持久戰,以天下民心碾壓司馬光的個人威望。如今,司馬光要以拖字訣延遲朝堂決議,以圖後算。慕容復便要惹怒司馬光速戰速決,迫使高太后今日便下旨不予歸還五砦。
有此緣故,種諤這番粗話剛一出口,滿朝文武已迫不及待地放聲大笑。
尚書右丞呂大防與司馬光乃是至交,他雖不認同司馬光之議,卻也不忍見種諤如此出言嘲諷,即刻呵斥道:“種將軍,君前豈容浪對?上下尊卑有別,你如此編排當朝宰相,心中可有‘規矩’二字?”尚書右丞掌辯兵、刑、工三部官員之儀,由他出言糾正種諤言行也算是職責所在。
種諤顯然明白這個道理,也不與呂大防爭辯,只高聲上了一早準備好的“乾貨”。“微臣常在軍伍是個粗人,那些文縐縐的道理微臣不知!但微臣守邊三十載,自信若論宋夏兩國邊事,無人能比微臣更為老道。五砦之地雖說利小,可一旦割讓則攻守之勢立變,自通遠至熙州皆難駐守,我大宋實際讓出的土地將遠甚五砦。另有通遠至熙州並無天然險要,若要駐守需增兵十萬並沿途築城防禦。這十萬士卒年年月月人吃馬嚼,靡費資財幾何,就請度支司的相公們自個去算罷!”
元豐五年的宋夏之戰宋軍雖說大敗,但種諤卻仍是以他的一連串反對徐禧計策的上疏以及最後那神來之筆的救援永樂,抵定了他西邊戰神的威名。以至於如今他放言誰若輕言割地,必得增兵十萬竟無人能反駁亦無人敢反駁。
隔了許久,唯有御史楊畏跳出來道:“元豐四年之前,我大宋未曾占據五砦之地,邊關依然固若金湯。如今縱然歸還五砦,也不過是恢復舊觀,何以自通遠至熙州皆不可守?種諤,你君前浪對欺瞞聖上,該當何罪?”
楊畏自以為得計,卻不知這一問正問到種諤的專業領域。只見他當場翻出了邊關地圖,自軍事防禦的角度為滿朝文武實實在在地上了一課,何處需建城、何處要增兵,若有敵來犯又該如何應對,俱是了如指掌。一課上罷,武將們俱嘆受益匪淺,文臣們卻各個如墜雲裡霧裡。哲宗皇帝雖不知兵事,但少年心性好武慕強,仍是由衷贊道:“種將軍老於兵事,不愧為我大宋股肱!”
種諤心中得意,卻仍是努力做出一副沉穩之色,抱拳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司馬光見不得種諤這猖狂模樣,當下不屑一顧地道:“江山之固,在德不在險。大宋國土遼闊,五砦之地歸了我朝利益不大,夏國若失去則損失極大。若我朝送還五砦彌平兵禍,夏國也必然以仁義相報答。”
種諤聞言登時放聲大笑。這一回,他再不用慕容復教他如何應對,只向哲宗與高太后言道:“若是官家、娘娘深信我大宋與夏國乃是兄弟之國,將天下太平的願景寄託於夏人的‘仁義’,則微臣再無話可說。莫說五砦之地,便是將汴京城雙手奉上結夏國之歡心,也是應當!臣請卸甲歸田,告老還鄉。可倘若大宋視夏國為腹心之患,必欲除之方可安天下,臣請殺了這獻媚蠻夷竊據我大宋宰相一職的狗漢jian!”
種諤此言一出,登時滿殿譁然。只見司馬光面色青白,忽然脫冠擺在一旁,跪地向哲宗與太后拜了三拜。宋時傳統天子與士大夫共天下,群臣殿上奏對也只需作揖為禮,此刻司馬光堂堂宰相行此大禮,眾人一時俱是不知所措。哪知,待司馬光站起身來,竟一頭向殿中蟠龍玉柱撞去。
“相公,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