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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到手的俸祿,整個官場再度集體失聲。至於那些無實權在手的冗官或者是連個官身都沒有的賦閒進士,誰在乎?有人鬧事麼?有的。但很快,這些衝擊官府的進士們就被免去了進士頭銜,徹底成了平民。有人說酸話麼?自然也有。比如《蒲城風雨》便報導了一名為父守孝十數年的進士因祿米減少以致生活困難的情況,責問朝廷是否要教化百姓只知名利不知孝義?但很快《汴京時報》便反駁道:古來孝子守喪,哪個不是毀哀過甚形銷骨立?守孝還想著衣食無憂,看來也不是真孝!
如此風風雨雨,一場熱鬧接著一場熱鬧,真是叫人應接不暇。待一切塵埃落定,不少吏員官在陝西、甘肅兩路做出成績,“紀檢”、“監察”又在陝西、甘肅站穩腳跟,紹聖二年也已過半。陝西、甘肅兩路因行政效率的提高而徹底平穩了下來,朝廷已全面掌控局面。而官場內外更流傳著一條人人自危的小道消息:朝廷十分滿意“紀檢”、“監察”兩個工作小組在陝西、甘肅所做的一切,打算如法炮製,再派工作小組逐級巡視地方。
回顧過去遙想將來,身處其中的各級官吏們大概唯有一句話形容自己的感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在後世,更有無數在考試中撲街的歷史系及法學系學生痛徹心扉地表示:尼瑪!
不謝!首相慕容復冷淡回道。
紹聖二年九月,二十三歲蘇過手捧一沓“縮減廂軍,移民陝西、甘肅”的方案,帶著孝子上墳的沉重心情往慕容復的書房行去。
過去的紹聖元年,對整個大宋朝而言是變革的一年。對蘇家而言,亦是如此。這一年,蘇軾辭官,返回京城主持“東坡詩會”;蘇迨應舉得授“榜眼”,不久又與未婚妻王語嫣完婚,如今已遠赴陝西榆林任縣令一職。至於蘇過本人,也在去年過了取解試。由於省試將在明年,是以他剛過取解試便被慕容復拉來給他當私人秘書,幫助處理各項公務。能夠留在首相身邊學習如何治政,蘇過自然是喜出望外。可僅僅過了半年,蘇過就已被慕容復不斷壓下巨大工作量整治地欲生欲死。到如今,一年過去,他扭頭望了一眼猶不知世事在花園嬉戲的蘇遁與李清照,恍然發覺:童年果然是最珍貴的!
看過蘇過照他的建議修改的第三稿移民方案,慕容復終於點頭道:“很好!”
蘇過聞言,即刻大大地鬆了口氣。
慕容復抬眼見他一臉解脫,終是忍不住笑道:“跟著我做事,真有這麼大壓力麼?”
蘇過慌忙搖頭。“叔黨跟著師兄,學到了不少本領。”
“也受了不少苦楚。”慕容復瞭然道,“萬事開頭難!待做完這件事,你應該能對朝廷各部辦事的流程有個大概的了解了。”
蘇過跟隨慕容復一年有餘,深知他對事嚴苛可對人卻一向溫柔。眼見今日慕容復不如往常那般忙碌,蘇過終是忍不住道:“師兄,叔黨心裡有個疑問,還請師兄解惑。”
慕容復沒有答話,只是側頭溫和地望了蘇過一眼,示意他說下去。
“如今陝西、甘肅兩地已然靖平,為何還要移民實邊?況且各地風俗不同,各地移民難免與當地百姓鬧出矛盾來,這豈非無事生非?”
慕容復見蘇過有此考量不由輕輕一笑,緩緩道:“你的憂慮的確有理,但比起天下這只是小節。”
“小節?”蘇過自幼讀聖賢書,深明“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道理。如果百姓的事也只是小節,那麼什麼是大義?
“陝西甘肅一帶本是華夏故土,只因連年征戰人口銳減,才讓異族鑽了空子占了此地。如今大宋既已收回舊地,自當好生經營,莫再令旁人占了去。然則,何謂經營?”慕容復低聲問道。
這個問題顯然早有正確答案,蘇過即刻脫口而出:“靖安地方、教化百姓、交通各地、勸農助商。”
“那麼,這些事的基礎又是什麼?”慕容復又問。
蘇過遲疑了一會方小心翼翼地答:“一個高效而有力的官府?”
慕容復果然搖頭。“有官無民,譬如巧婦治無米之炊。”
“是百姓!”蘇過為慕容復的答案吃了一驚,可轉念一想卻又是理所當然。
“有民,斯有土。”慕容復沉聲道,“至於百姓之間鬧出矛盾,那才是一個高效而有力的官府的職責所在。”
蘇過點了點頭,又問:“那麼軍隊的作用是?”
“軍隊不是用來防民的,防的是外敵。”慕容復又道,“只要天下太平,人口自然會逐年增長。終有一日,大宋現有國土無法容納這許多百姓,那時便是軍隊立功的時候。”
慕容復並沒有把話說透,蘇過卻已十分明白他的言下之意。眼見慕容復這般輕描淡寫地談論此事,蘇過只覺頭皮發麻氣血翻騰。慕容復的說法顯然並不符合蘇過自幼接受的“仁義”教育,可不知為何,他心底卻並無排斥之意,反而自我開解:這內聖外王,亦是儒家之道啊!
“如今的廂軍多為地方軍且戰力不足,與其讓他們留在軍中虛應故事,不如劃分土地讓他們回家務農。”說到這,慕容復不由皺眉嘆息。“官場有冗官,軍隊亦有冗兵啊!”大宋這輛破車要翻修一新委實費時耗力,稍有差池便要車毀人亡,不得不小心謹慎。
說起這個,蘇過即刻正色提醒道:“師兄,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這廂軍,可不是秀才啊!”
“所以,得先定標準。”慕容復笑道。“朝廷重文輕武,連帶著百姓也瞧不起士卒。可他們卻不知,想當兵吃糧,也不是那麼容易的。再有,廂軍雖裁撤,每年的軍費卻並不減少。那些廂軍要鬧,自有禁軍去頂。”
蘇過可不是只知聖賢書的傻瓜,自然明白強軍的首要標準便是戰鬥力,老弱病殘自然不能當兵。想到大宋立國以來為防流民聚嘯造反,收編了不少老弱入廂軍安置。蘇過亦忍不住嘆道:“若能刷下一批老弱使他們回家務農,卻也是功德一件了。”當然,這項措施一旦實施,高興是那些無權無勢的老弱,不高興的卻是有權有勢的將官。可只要想到去年文臣官場上的那場大地震,蘇過相信誰也不願在這個時候得罪慕容復,背上一個擁兵自重的罪名。
“好了,你將這方案謄抄幾份,給西軍的章大人、種將軍、折將軍各發一份。他們老於軍陣,對廂軍的弊端比我們更清楚,可以參考他們的意見。之後,本官再上奏官家。”慕容復最後言道,“本官要進宮面聖,你可還有旁的事?”
蘇過聞言忙躬身一揖:“恭送大人!”
慕容復入宮,覲見的卻並非趙煦,而是向太后。自從慕容復升任首相,趙煦便知大勢已去。他既心灰意冷無心政事,便只管躲在後宮與寵愛的劉婕妤胡天胡帝。趙煦這般不堪一擊,慕容復自然是老懷安慰,更無心勸諫。反而是向太后看不過眼,經常召見慕容復,時不時敲打一番。
這一回,向太后召他入宮,卻是為了蔡京。元祐九年,太皇太后過世,趙煦親政,當年便想著要斥退舊黨重立新黨。哪知慕容復攜滅國之功收官民之心,更將趙煦的謀劃碾壓地粉碎。如今時隔兩年,慕容復已然官居一品,上輔君王、下安黎庶。而新黨的氣焰已被壓制地近乎熄滅,唯有章惇自強不息猶在《蒲城風雨》上搞風搞雨指摘朝政。對於這些在野黨的嘰歪,慕容復從來不予理會。只有在其混淆視聽的時候,由晁補之安排《汴京時報》出面打臉。慕容復原以為蜀黨已是一黨獨大獨孤求敗,卻沒想到向太后竟忽然想起了蔡京來。
聽聞向太后要求將蔡京調入京城,慕容復不由一陣沉默,許久方道:“蔡元長如今任鄆州知府,太后何以竟想起他來?”
向太后低頭望了一眼單膝跪地的慕容復,輕聲道:“官家這兩年總是鬱鬱不樂,性子愈發暴躁,身體也大不如前……慕容卿,當年升你為左相是哀家力主。如今哀家卻不得不懷疑,是不是做錯了?”
慕容復聞言,即刻將另一條腿也放了下來,口中言道:“微臣知罪。”
“你有什麼罪?”向太后卻是苦澀一笑,“朝中有你在,官家什麼都不用擔心。”
慕容復低頭望著地板,沒有答話。
“慕容卿,官家畢竟是官家。”向太后又道,“官家既想起了蔡京……不過是個小人物,你便從了官家又如何呢?”
小人物?慕容復不由啞然失笑。如此一個把持朝政玩弄權術二十年之久jian相,如果他也是小人物,那麼誰才是大人物?過了一會,慕容複方緩緩答道:“這天下本是官家的天下,官家要用誰,微臣沒有置喙的餘地。只是朝廷自有法度,官家要啟用蔡元長,須得先議功。”
慕容復這般給她打官腔,向太后即刻大怒,只厲聲道:“蔡元長究竟有功有過,還不是只憑慕容相的一句話?”
慕容復忙深深叩首,一字一頓地道:“微臣不敢!太后,朝廷自有法度!”
“這麼說,你是絕然不肯了?”向太后面如寒霜。
“微臣自會令台諫議功。”眼見向太后要拂袖而去,慕容復急忙伸手扯住對方裙角,認真道。“如果蔡元長的確有功,微臣絕不阻攔!”慕容復知道,蔡京曾是新黨也曾是舊黨,他根本非新非舊,而是一條只知往上爬的變色龍。只是,那又如何?只要朝廷法度不倒,蔡京便不敢胡作非為,又何苦追問其本心?啟用他雖有危險,可也總比讓向太后徹底倒向趙煦強。
慕容復有此承諾,向太后的面色終於緩和,只道:“哀家也是為了保全你!”
慕容復點點頭,低聲道:“謝太后掛懷。”心中卻已十分明白:看來趙煦消沉兩年,終是緩過氣來了,想著鹹魚翻身呢!比起章惇,蔡京顯然更為狡詐,也不知是誰給趙煦出的主意。
慕容復懷著滿腹疑竇出得宮來,正想著該如何再施手段打消趙煦的妄念,就給他翻到了一份有趣的奏章。大理國保定帝段正明於紹聖二年年初正式禪位給他的侄兒段譽,段譽繼位改國號“日新”。時隔半年,已是帝位穩固,特遣使來大宋匯報情況並請求朝廷冊封。
慕容復一看這奏章,頓時輕輕一笑,暗道:這可真是瞌睡遇到了枕頭!
十日後,百官大朝,趙煦在大慶殿內召見了自大理國而來的使者。哪知不等這使者開口請求冊封,禮部尚書胡宗愈便遞上了大理國新帝段譽親父、鎮南王段正淳的血書奏章,歷數大理國權相高升泰篡權、欺君、虐民等十條大罪,請求大宋朝廷儘快派下天兵征討高氏解民倒懸。段氏闔族願領大理國百姓歸附大宋,從此為大宋一平民百姓足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