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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復沒有做聲,只垂著眼看著手中的茶碗,眉間微微一挑,好似挑起了心底的萬千波瀾又逐漸恢復水平無波,溫聲回道:“包三哥,阿朱阿碧自幼便跟在我的身邊,雖名為主僕,可在我心中卻與親妹子沒什麼兩樣。”
慕容復這般所言,包不同也沒什麼話說,只得悻悻地退了下去。卻是公冶乾偏要故作聰明,神色一轉,好似領悟到了什麼妙處,竟笑著勸慰包不同:“三弟,你這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兩個丫頭教好了,將來自有大用!”
公冶乾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一臉的若有所思,片刻後彼此交換了一個心知肚明的眼神,又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
哪知方才包不同頂撞慕容復,他尚且不以為意。可四大家臣如今這表現,他卻已是勃然大怒。慕容復將阿朱阿碧兩個丫頭視若親女,自然不樂意四大家臣為了那虛無縹緲的復國大業將她們當作財貨一般隨手送人。只見他重重地擱下茶碗,沉聲道:“兩個丫頭將來如何,自有我做主,諸位哥哥就不必費心了!”說罷,起身拂袖而去。
擺平了家裡的一攤事,臨行前慕容復仍要去拜訪王夫人,向這位僅存於世的長輩告辭一番。一年前,距離燕子塢一九水路的王家莊正式更名為曼陀山莊,莊內種滿了各色山茶花,至於其他各種花卉更是一點也無。慕容復守孝三年再次踏入王家莊,只覺這一路行來舅父家早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再看不出曾經的王姓主人半點影子了。他不懂花卉,這些山茶究竟好不好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想到李青蘿這般行事顯然是對段正淳絕難忘情,不免為他九泉之下的便宜舅父幽幽一嘆。原來一個女子可以情深至此,又可以涼薄至此。
慕容復與李青蘿感情生疏,行家禮見過這位舅媽,向其表明了將要遠遊之意,她也神情淡淡並無什麼囑咐。好在慕容復也早習慣了李青蘿的冷淡,他此行的真正目的也只是為了王語嫣,當下便轉口道:“表妹如今已滿七歲,這啟蒙之事不知舅媽有何打算?”
慕容復話音一落,李青蘿便是一臉的迷茫,顯然她的一顆心全撲在緬懷自己逝去的愛情上,對女兒的將來卻無半點謀劃。慕容復見狀不禁轉過臉微嘆了口氣,續道:“好教舅媽知道,外甥已聘請名師為阿朱阿碧授業。表妹與阿朱阿碧兩個丫頭素來交好,不如與兩個丫頭一同讀書。”
他這番建言純粹是一番好意,只是李青蘿卻不喜慕容復將自己的女兒與兩個奴婢相提並論,沉下臉道:“語嫣的事,我自有打算,你毋須多問。”
慕容復深知他這位舅媽更年期極長,常年喜怒不定,因而縱使碰了顆釘子也並不在乎。想到王語嫣年紀尚幼需要同伴,便又好聲好氣地與李青蘿商量。“舅媽年輕寡居,若是請夫子上門坐館未免有損舅媽清譽,不如讓語嫣到燕子塢讀書。舅媽若是擔憂路上的安全,外甥讓鄧大嫂親自負責護送可好?”
慕容復這般安排可算是思慮周全,只是李青蘿聽在耳中卻隱隱感覺大有嘲諷之意十分刺耳,即刻怒道:“語嫣是我的女兒,我自己會教!”
李青蘿這般油鹽不進,慕容復也有些忍無可忍,冷聲回道:“表妹天真爛漫,不知世情險惡人言可畏。舅媽是要教她無視禮法,隨隨便便就跟著一個陌生男人無媒無聘地跑了?”
李青蘿滿面緋紅登時大怒,想也不想地摔了一個耳光到慕容復的面上。李青蘿雖說一心情愛,可也終究身負逍遙派正統武學很是了得。這一耳光去勢迅捷,只聽“啪”地一聲脆響,慕容復的面上即刻落下了一道清晰的五指印痕,襯著他原本白皙清俊的面龐瞧起來更顯觸目驚心十分可怖。
“表哥!”一直躲在內堂聽他們談話的王語嫣見狀再也忍耐不住,猛然撞開房門直衝了進來。她年紀幼小,聽不懂他們話中深意,只怒氣沖沖地拽著母親的衣角質問。“娘親為何要打表哥?”
李青蘿滿心的苦澀憤恨偏又說不出口,眼見連女兒都胳膊肘往外拐,更是氣苦難當,只彎腰摟住了王語嫣,淚珠紛紛而落。
母女連心,王語嫣雖不滿母親毆打表哥,可見母親傷心卻仍是乖巧地伸手為她抹去了淚痕,小聲道:“娘,你別傷心了,萬事有我呢!”
李青蘿聞言,淚水卻落得更急。王語嫣不知所措,便又轉向慕容復求救也似地疊聲低喊:“表哥,表哥……”
慕容復輕嘆一聲,掀袍跪下,低聲道:“是外甥失言,舅媽恕罪。”
李青蘿冷哼一聲,恨聲道:“我一介寡婦,無權無勢,可當不得你這王孫公子一跪!”
“舅媽,如今這世道原就是男人掌權,是以容得下男人任意妄為卻容不下女子半點出格。”慕容復不等李青蘿再說出什麼不中聽的酸話來,即刻出聲打斷了她。“男人縱使錯的再多,也能浪子回頭金不換;可女子若是走錯一步,那便是萬劫不復。舅媽是吃過苦的人,舅媽的愛女之心更加毋庸置疑,難道舅媽忍心看著表妹將來也重蹈自己的覆轍?”
“語嫣怎會重蹈我的覆轍?誰若是對不起語嫣,誰若是……”李青蘿咬牙緊緊摟著女兒,手上青筋暴起,仿佛是要與人拼命。
慕容復卻是黯然一嘆,低聲道:“舅媽,表妹這般美貌……男兒天性重色,這世上更是愛花人多惜花人少。表妹青春美貌時身邊自然有無數狂蜂浪蝶前來示好,為討她歡心就連自己的性命也絕不吝惜。可若是表妹年老色衰時,又當如何?甚至,不必等到表妹年老色衰,只是為了家人、為了錢財、為了權勢、為了另一個女子,要他放棄一個已得手的女人又有何難?”
李青蘿怔怔地立在原地,許久方哽咽著道:“原來男人都是這麼想的麼?”
“是的,男人都是這麼想的。”慕容復無比冷酷地道,“一個女子僅僅只有美貌溫柔是不夠的,她還要能夠為我照顧家人、為我生兒育女、容忍我與別的女子尋歡作樂,甚至為我帶來實實在在的好處。只有這樣,我才能長長久久地留在她的身邊。”
李青蘿無比奚落地一笑,輕聲道:“僅僅只是留在身邊?”她長舒一口氣,忽然雄心萬丈地道,“就憑這曼陀山莊、憑我的嫏嬛福地,便是養語嫣一輩子也綽綽有餘!”
“舅媽又何必因噎廢食?更何況,終有一日,舅媽會老,外甥也會老。表妹被舅媽拘了一輩子,終究寂寞,舅媽又豈能忍心?唯有讓表妹讀書明理,讓表妹弄懂這世間的規矩。將來如何,還不只在她一念之間?到了那個時候……” 慕容復輕聲一笑,眉宇間滿是戲謔。
“到了那個時候?”李青蘿疑惑地重複。
“到了那個時候,就不是嫁或不嫁,更加不是嫁給誰,而是怎麼過表妹才開心。”慕容復一字一頓地說道。
“你……讓我想想,讓我好好想想……”李青蘿緩緩搖頭,只覺眼前仿佛蒙了一層濃霧讓她看不清楚。可就在這濃霧的深處,偏又隱約透出一束光來,忽隱忽現叫人浮想聯翩。“你先起來罷。”
“謝舅媽。”慕容復依言起身,正色道。“舅媽若是答應,過幾日我便讓鄧大嫂來接表妹。那位坐館的先生姓張,已是耳順之年,世事洞明人情練達,是個難得的明白人。”
聊完正事,慕容復便要起身告辭。一直到了這個時候,李青蘿終是出言道:“復官,你慕容家的事我也不便多言。只是你是個聰明人,應該明白,順應時勢量力而為。”
慕容復聞言不由極為意外地一挑眉,沉吟片刻方才揖道:“多謝舅媽提點。”這一句謝,卻是比方才真心了許多。眼見李青蘿摟著王語嫣守著這空蕩蕩的廳堂,慕容復心中不忍,最後補上一句。“舅媽放心,但凡有外甥一日,便不會讓人欺負了表妹。”
慕容復原以為已說通了李青蘿,哪知五日後出發,李青蘿竟著人將王語嫣也送了來,隨著王語嫣一同送到的還有不少屬於王語嫣的衣物和玩具。只見王語嫣熟門熟路地爬上馬車,笑眯眯地道:“娘親說這世上最能用心教我的老師便只有表哥,讓我跟著表哥出門增長見聞呢。”
慕容復聞言不禁頭痛地扶住額角,這李青蘿說風是雨,女人心果然如海底針一般不可捉摸。
包不同好似看出了慕容復的為難,湊上前小聲道:“公子爺,這……”
慕容復深知他這舅媽敏感多疑,今日若是將王語嫣送回,之前所費的工夫便是白饒。想到這,他將王語嫣抱在懷裡答道:“出發罷!”無論前世今生,慕容復從無將女人擺平的經驗,唯有被女人擺平的經驗豐富,因而向來慣於逆來順受。
“表哥,我們這是去哪?”王語嫣乖乖地坐在慕容復的膝頭,好奇地發問。
“嵩山少林寺是天下武學之首……”包不同意氣風發地道。
“先去山東,那是禮儀之邦文壇聖地……”不等包不同把話說完,慕容復已然出聲打斷他,心裡想著這沒有避震的兩輪馬車也不知語嫣能忍受幾日,要不要把四輪馬車“發明”出來呢?……還是先看看路況再說吧。
木質車輪滾滾向前,向著慕容復波瀾壯闊燦若星辰的命運征途大步進發。
作者有話要說:
導演:女權先鋒慕容復,真是令人感動!
慕容:……
導演:那婦女之友慕容復?
慕容:……
第11章 原來這是混搭
事情果然一如慕容復所料,王語嫣年幼體弱,出行沒幾日便已哭哭啼啼地抱怨車子顛地她屁股疼。包不同與風波惡連日騎馬而行,望著馬車裡日日粘在慕容復身上的王語嫣表情有些不以為然。慕容復卻是享受過現代交通工具的人,與王語嫣大有知音之感,當下決定改道先去江寧府。
此時的江寧府即後世的南京,在北宋時期整個江南東路都是一處極為繁華的地方,不但人口密集更加文章鼎盛。唐時詩人杜牧有雲“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正是對這六朝古都的盛讚。
王語嫣自出生以來還是首次出門遊玩,一入城門見識了這車水馬龍的繁華景致也不禁扯著慕容復的袖子驚嘆:“表哥,這兒比咱們姑蘇還熱鬧呢!”
慕容復素來對王語嫣寵愛有加,見她幾乎大半個身體掛在了窗外也不出言責備,只伸手攬住她道:“此地文學昌盛、人物俊彥、山川靈秀、氣象宏偉,與家國命運休戚相關,自然大為不同。”
自地理上看,整個中國版圖正巧被一條長江劃分為南北兩地,北方以崇山峻岭為主,而南方則是一馬平川的平原。南京正位於長江扼要之處,若得南京,縱使不能問鼎天下,也可憑長江天險與北方劃江而治。相比北方的複雜地勢,南方雖說易攻難守,可所謂成也蕭何敗蕭何,同樣因為地勢平坦,南方的經濟一向比北方發達,因而後世才有欲取天下,先得南京之說。打仗畢竟是個燒錢的活,還得手中有糧,才能心中不慌。而在軍事上,又有欲取南京,先得安慶的說法。拿下安慶,南京便再無屏障,可一鼓而下。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山東、安徽兩地素來是兵戈征伐之地。而慕容氏祖上所建的大燕國不巧正包括了山東與安徽,經濟上沒有魚米之鄉做支撐,軍事上又踩在了雷區,在戰亂之年被人滅國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