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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己去不就完了?”慕容復一臉的不情願。哪知喬峰的五指猶如鐵鑄一般,他身不由己地便被喬峰拉走了。“我今日要做幾道新菜呢……”
“你是他們東家,總要你替我引薦引薦……”
眼見喬峰扯著慕容復走遠,大夥俱長長地出了口氣。只見王語嫣擦著額上的虛汗憋出一句:“表哥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明白……他根本就不是幹活的材料!”
王語嫣此言一出,陳慥與秦觀才終於明白了些什麼。注意到眾人俱是一副劫後餘生的表情,二人一時竟無言以對。
最終,卻是蘇邁出言打破滿場沉默,只見他拿起茶壺給陳慥與秦觀各續了一杯茶,輕聲嘆道:“人無完人!”
不一會,那個據說要去見識崑曲名角的喬峰又獨自一人回來了。
王閏之大驚失色,忙問:“復官呢?去廚房了?”
喬峰搖搖頭,面色極端複雜地道:“他說要排一場新曲,讓我們拭目以待!”不等眾人神色放鬆,他又瞪大眼重重地加上一句。“他親自唱!”慕容復的歌喉,喬峰早有領教,本不該如此吃驚。當年一首《滄海一聲笑》,慕容復醉後唱地荒腔走板,還能讓喬峰心悅誠服地贊一聲好。可是這一回,喬峰分明看到慕容復扮的是——女裝!
大夥見喬峰神色怪異猶如見鬼,俱是好奇不已。正要多問兩句,卻見不少僕役將布景搬上堂來。不一會,幾名樂師坐定,一陣音律響起,竟然這就開唱了。
先上台的是一名小花臉,說了幾句調笑的俏皮話,大略說清了前情。原來這一折唱的乃是《桃花扇》第七折卻奩,侯方域與李香君一雙兩好才定了終身,閹黨餘孽阮大鋮為了討好侯方域,轉經他人送來了奩資。小花臉退下後,身穿大紅喜服的一生一旦便相攜登場,同聲唱到:“這雲情接著雨況,剛搔了心窩奇癢,誰攪起睡鴛鴦。”
一句唱罷,堂下噴了兩口茶水,又嗆著了一個。這噴茶的是蔣長運與陳慥,嗆著的卻是蘇軾,還有一個王語嫣已伸手捂住了眼睛,不忍直視。慕容復身材高挑樣貌清俊器宇軒昂,與所謂的“貌若好女”、“雌雄莫辨”絕無半點干係,縱使妝容明艷嬌美如花,大夥也一眼就認出來了。
慕容復並不理會堂下的鬨笑,只管認認真真地唱他的李香君。崑曲傳承六百餘年到後世仍舊生機勃勃,其布景之華麗,聲樂之優美,唱詞之雕琢,情意之真切,早已是千錘百鍊。他相信,世間的美原是相通的,後人能欣賞,前人自然也能欣賞。果然,待眾人笑過慕容復的反串,很快便被那戲中人所打動,直至唱到侯方域態度曖昧要收那妝奩,李香君反而氣性剛烈拔簪脫衣,眾人不覺轟然叫好,竟已沉溺戲中不可自拔。慕容復前世也不知見過多少回母親扮演的李香君,那一顰一笑一怒一喜盡在他心中,如今依樣畫葫蘆竟也惟妙惟肖。
堂下眾人中,秦觀生來便是風流才子,看了這折戲也不知嘆了多少回“香君”,便是蔣長運等人也不免有些難分真假。大夥皆贊慕容復歌聲之婉轉身段之婀娜,然而卻喬峰充耳不聞,始終挺直脊背端坐如初,一雙如電利眼只望著慕容復的雙眸。那雙眼中碧波流轉顧盼生輝,述盡了含羞帶怯的情意又堅守著慷慨義烈的氣節。唯有如此,唯有那雙眼,才是真正的李香君。
慕容復唱過卻奩,接著又唱了一出餘韻。這一回扮的卻是老藝人蘇崑生,一曲“離亭宴帶歇指煞”蒼涼悲辛,發人深省。
兩折唱罷,滿場寂靜。蘇軾已是落箸不知,秦觀卻又伏案大哭。
慕容復對此一無所覺,只管頂著蘇崑生的裝扮一個勁地追問:“怎麼樣?怎麼樣?”神情又是驕傲又是得意。
喬峰近乎出神地凝望著慕容復,猛然起身一把將其攬入懷中。隔了許久,他方沉聲應道:“你不是李香君,更不是蘇崑生,你只是慕容復!”是那個才華橫溢、機靈活潑的慕容復,而不是命運坎坷的李香君,更不是失國落魄的蘇崑生。
慕容復在喬峰的懷中微微一怔,過了一會,他好似明白了什麼,輕拍著喬峰的背脊低笑道:“喬兄,切莫入戲太深!”
“復官,《桃花扇》雖好卻不該明日來唱。”蘇軾忽而言道。
“我知道,”慕容復點點頭,正色道。“所以明日只唱《牡丹亭》。”
蘇軾望望自己身邊的兩個學生,輕聲道:“近日朝廷的風向有所改變,為師莫約起復在即。來年科舉,你們都要用心,也好來相助於我。國事至此,時不我待啊!”
秦觀擦擦眼淚,起身與慕容復並肩而立,向著蘇軾躬身一揖,齊聲道:“謹遵恩師教誨!”
作者有話要說:
慕容:我來下廚!
蘇軾:求放過!我是過生日,不是過生祭啊!
第40章 數風流人物(下)
慕容復唱完兩折,已是日薄西山,門外又傳來馬車聲,卻是阿朱阿碧乘著四輪馬車帶著慕容復給蘇軾的禮物到了。慕容復自海外搜刮來的古籍畫卷送入了書房,成箱的珠寶玉器綾羅綢緞送入了庫房,覆蓋著厚厚冰塊的新鮮海魚又送入了廚房。
秦觀目瞪口呆地望著那些木箱流水般搬進來,而蘇軾全家皆是一副見慣不怪的神色,不由喃喃道:“難怪老師說雖貶謫黃州,卻並未受苦……今信矣!”
站在他身邊的慕容復卻恍若無事般隨口問起了秦觀的鄉梓。秦觀心領神會,即刻報上了家庭住址與門牌號。無需慕容復吩咐,包不同自會著人送錢送物上門,解除秦觀的後顧之憂。
陳慥的注意力卻在最後幾箱擺在廳堂上的木箱上,裡面放的是慕容復自海外各國搜集來的筆墨紙硯、瓷器、玩具等物。這些禮物樣式新奇做工精緻,但用慕容復的話來說便是不值什麼錢,是用來給蘇軾及其家人日常使用或送人的。
陳慥果然自那些木箱中翻出了幾柄長刀。那些長刀連同刀鞘俱製成了手杖的模樣,雖說刀鞘上花紋繁複,但因色澤烏黑看著卻並不打眼。拔刀出鞘,但見刀面如鏡寒光凜冽,刀身頎長刀刃外彎,有點類似後世日本刀與明朝錦衣衛所用繡春刀的結合體。陳慥拔刀在手,隨手挽了幾個刀花,立時便覺出它的好來。此刀的設計符合人體力學原理,鑄造的技術也遠勝大宋本土技藝,因而出手十分輕盈方便,相比之下他平時用慣的佩劍便顯笨重了。他又拔劍在手,刀劍相交,他的佩劍竟無聲無息地斷成了兩截。“好!好!”陳慥連贊兩聲,隨手將斷劍丟在一旁,揚聲道。“誰來與我試刀?”
蘇軾全家連同秦觀俱是書生,自然是不成的。喬峰不等慕容復說話,便已搶先道:“晚輩不擅刀法,還是讓慕容來罷!”
陳慥聞言即刻訝異地挑眉,略有不屑地發問:“文弱書生,竟也識刀?”
慕容復輕輕一笑,朗聲道:“陳世叔,晚輩在海外呆了兩年。倘若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只怕早就沉屍大海了。”
陳慥眼前一亮,大聲道:“院外請!”
“請!”慕容復提刀在手,隨著陳慥走了出去。
庭院內,陳慥與慕容復兩人相對而立。陳慥已持刀在手擺開架勢,他雖生於官宦之家卻自幼好武,又兼家中富庶便可延請名師。這數十年來他苦練不綴,武藝如何暫且不提,然而只看他出刀的架勢已頗具功底儼然一派宗師風範。
而在陳慥的對面,慕容復將手中長刀與眉目齊平,緩緩拔刀出鞘。只那一瞬間,他原本閒適的神色便盡數斂去,整個人的氣勢都隨之沉了下來。
圍觀的吳長風忽然抽了抽鼻端,低聲道:“好重的殺氣!”
喬峰沒有說話,只蹙緊眉頭沉默地望向不遠處的慕容復,耳邊只聽得慕容復語氣恭敬地道:“長幼有序,陳世叔,請!”
陳慥沒有答話,面上輕佻不屑的神色卻已蕩然無存,神情比方才凝重了許多。
片刻後,一陣狂風颳過,吹落了院中樹梢上的一點積雪。飛揚的雪花在兩人的眼前打了個旋,如雨霧粉末般散開。陳慥便在此時大喝一聲,一刀嚮慕容復劈去。慕容復足下微動稍一側身,立時便避開了這氣拔山河的一刀。陳慥一招落空,立時將手腕一翻,改劈為削,嚮慕容復的頸項處推去。慕容復再退一步,這第二刀又險之又險地從他咽喉前劃了過去。接著,陳慥又是連環三刀緊隨而上,那三招勢若迅雷氣勢十足,只在眨眼之間便已將庭院中的枯枝掃去泰半。
眼見陳慥勢如瘋虎步步緊逼,而慕容復卻始終意態閒適,猶如四兩撥千斤一般輕描淡寫地將其出招卸去。縱使標準的文弱書生如秦觀也瞧出高下來,只低聲嘆道:“季常自幼受名師調教,想不到……”
他話未說完,吳長風已忍不住偷笑,只低聲道:“大官人,這名師在咱們江湖中可未必有名。”吳長風江湖跑老,雖說自己武功平平,可見識卻不一般。由來這江湖與官場,從來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宋時重文輕武,真正能在江湖中混出頭來的英雄豪傑,哪個甘願去給一個官宦之後當教師,端人飯碗看人臉色?所謂名師,不過是騙騙那些學個三招兩式好裝點門面的文人士子罷了。真正的江湖,只怕他們連邊都沒摸到呢。
就在兩人說話間,陳慥已出了十招,卻連慕容復的一根頭髮絲都沒沾到。十招一過,慕容復已是百無聊賴,手中刀鞘隨意一抬,立時便戳中了陳慥膝上“梁丘穴”。陳慥只覺右膝一麻,頃刻重心不穩半跪在地。不等他有所反應,慕容復右手一翻,手中長刀已然架在了他頸間。這兩招兔起鶻落迅捷無比,不等陳慥看清他出手,便已分出了勝負。
“陳世叔,我的刀法是殺人的刀法。而殺人的刀法,從來都不是練出來的。承讓了!”慕容複目視著陳慥青白交錯的面孔輕聲解釋了一句,收刀入鞘。
殺人的刀法,自然是從屍山血海里殺出來的。喬峰幽幽一嘆,今次他與慕容復再見便已察覺到他身上氣質的改變,豈止是長高了長大了那麼簡單?聽聞海上向來兇險,海盜行事更是狠辣無比,慕容賢弟能平安回來又攢下偌大的家業,多年前那個會因為第一次殺人而嘔吐的少年便已煙消雲散了。
喬峰正兀自沉思,慕容復卻忽然轉身,將手中長刀指向了他,笑道:“喬兄,小弟一向仰慕丐幫三十六路打狗棒法!”
慕容復此言一出,場上立時一靜。片刻後,大夥又轟然叫好,顯然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慕容復一走兩年,喬峰在丐幫又立下不少功勞,三十六路打狗棒法他已學了一半。聽到慕容復點名邀戰,喬峰自然不會拒絕,隨手接過蔣長運遞來的綠竹棒便迎上前去。
北喬峰與南慕容的交手,與方才慕容陪陳慥戲耍顯然是猶若天淵之別。只見慕容復手中長刀穩穩地指向喬峰的眉心,整個人連同他手中的刀猶如一支蓄勢待發的利箭。而喬峰則巍然而立,手中綠竹棒斜斜地指向地面,好似一株松、一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