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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辯論會?”蘇軾奇怪地道,“這是什麼會?”
“屆時老師便知。”慕容復卻笑而不答。
蘇軾滿腹好奇地與慕容復對視良久,慕容復卻始終無動於衷。最終,仍是蘇軾敗下陣來,只見他悶悶不樂地道:“天色已晚,明石你早些歇息吧。”說罷,便垂頭喪氣地離開了慕容府。
蘇軾一走,黃庭堅即刻尾隨而去,唯有蘇轍不曾動彈。待二人離開,始終保持沉默的蘇轍方幽幽道:“明石,你未曾說實話。”
慕容復神色不變,隨口問道:“師叔何出此言?”
然而他話音一落,同樣始終陪坐的諸葛正我便也發聲道:“明石,以終生換崇政殿說書一職,究竟值不值得?”
蘇轍登時驚坐而起,連聲道:“這是何意?這是何意?”
諸葛正我扭頭望了慕容復一眼,卻見慕容復竟並無阻止之意,當下道:“明石在官家的面前親口所言,公主病逝,他不再考慮自己的終生大事。我想正是因為這一句承諾,太皇太后才這般厚待明石。”
諸葛正我說完,殿上眾人竟同時瞠目。不知過了多久,王語嫣忽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表哥,你何必這般自苦……”
慕容復神色平靜地搖搖頭,目光一一掃過蘇轍、諸葛正我、喬峰、王語嫣、鄧百川夫婦、公冶乾、包不同、阿朱阿碧,沉聲道:“公主因我而死,皇家豈能容我高官厚祿又娶妻生子?語嫣,這並非表哥自苦,只是有所得則必有所失。”
喬峰的面色一陣青一陣白,忽然舊話重提。“慕容,不如……”
“開弓沒有回頭箭!”慕容復一見喬峰的眼神就知道他要說什麼,當下出聲打斷了他。“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斷沒有就此罷手的道理。……況且,喬兄當知我並非戀棧權位之人,待我達成心愿辭官歸故里,我要三妻四妾兒孫滿堂,官家還能下旨令我休妻?”
慕容復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大夥都再無話可說,氣氛登時一陣難耐地沉凝。不知過了多久,諸葛正我忽而語焉不詳地發問:“不知明石攀登仕途是要達成什麼心愿?”由來世人的成功標準是洞房花燭、是金榜題名,是個人抱負與家庭幸福的雙重滿足。如慕容復這般為了前程不憚犧牲終生,這等斬釘截鐵當斷則斷的氣魄實乃萬中無一,若非大忠便是大jian!
慕容復睨了諸葛正我一眼,好似感受到了他話語中的探究,只見他沉默良久忽而輕聲一笑。那是怎樣的一笑?冷傲鋒凌、氣吞山河。“莫約是……凡江河所至、日月所臨,皆是我華夏之臣妾!”
作者有話要說:
導演:慕容公子,不娶妻也沒啥,東邊不亮西邊亮麼……
蕭峰:導演,你現在還在幸災樂禍,還是個人麼?
導演:……
第85章 混戰(一)
元祐四年正旦過後,慕容復終於收到了吏部的文移,表示他在西平任縣令期間恪盡職守考評優異,官家知人善任現右遷慕容復為崇政殿說書一職。至於西平縣令則由同樣考評優異的西平縣丞閔忠接任。對於這樣的一項任命,朝堂諸公再次默契地保持了沉默,並一致認定為臣者不該過多插手皇家的家務事。
反而是已進入半退休狀態的呂公著收到消息後命人將孫女婿范祖禹給叫來好生囑咐了一番。慕容復雖說已有一任縣令的履歷,但跟范祖禹相比仍是官場新丁。范祖禹又一向與太皇太后和官家關係良好,是以並不認為慕容復會是自己的威脅。此時聽聞呂公著話里話外要他“小心”、“提防”,他不由大為詫異乾脆直言問道:“祖父,孫婿聽聞這慕容明石因唐國公主之事大病兩場差點丟了性命,實乃重情重義之人。究竟有何不妥?”
呂公著老臉一紅,思量再三還是覺得不方便將自己曾密謀與蜀黨合作,最後又反水朔黨的往事告知這個向來耿直忠貞的孫女婿,只含糊其詞地道:“此人絕非池中之物,行事更猶如羚羊掛角不拘一格。總之,你多多上心。”
范祖禹聽得一頭霧水,唯唯諾諾地走了。只是回頭再看自己的這個新同事,風流人物、言談雅致,對他這位江湖前輩更是恭敬有加。范祖禹自問總不能無事生非一掌呼到那張向來言笑晏晏的俊秀臉孔上去,是以逐漸也就相處融洽起來。
而崇政殿說書的職位雖說是近水樓台,但因朝堂上當家作主的還是太皇太后,是以此時的朝堂上真正熱鬧的,還是車蓋亭詩案。元祐四年四月,漢陽軍知州吳處厚上書密告前宰相、新黨領袖蔡確在游安州車蓋亭時所做的詩詞譏諷朝政、誹謗君主和執政大臣。吳處厚的奏章呈遞到朝堂即刻掀起了軒然大波。太皇太后厭惡新黨厭惡蔡確,以呂大防為首的朔黨成員更是不遺餘力地打擊新黨,要求太皇太后嚴懲蔡確以儆效尤。然而,給事中、同知樞密院事的范純仁與尚書左丞王存卻又為蔡確開脫,認為不可再因言罪人。蔡確一案鬧得這般大,身為右相的蘇軾自然不能置身事外,是以他便上疏密奏太皇太后曰:“朝廷若薄確之罪,則於皇帝孝治為不足;若深罪確,則於太皇太后仁政為小累。謂宜皇帝敕置獄逮治,太皇太后出手詔赦之,則於仁孝兩得矣。”
太皇太后接到蘇軾的上疏,不由哭笑不得。若非她深知蘇軾的才幹,更明白他一向赤膽忠心天真爛漫,只怕僅憑這奏疏就要將其視為毫無主見的牆頭糙了。朝堂上朔黨與新黨的對毆令太皇太后心煩意亂,便來查問孫兒的功課權當散心。
那日正輪到慕容復當值,說的是《戰國策》中三人成虎的故事。慕容復說書不同於范祖禹,他對書中文言與文字的雕琢提的極少,反而因書中道理所發散的評論極多。只因這般說書於小皇帝而言好似多了一個一同看書八卦的朋友,是以慕容復才上任不足兩個月,他對慕容復的態度又已親近了許多。
一俟慕容復讀完這卷《戰國策魏策二》,小皇帝便已忍不住嘆道:“難得龐恭有此先見之明,可惜魏惠王昏庸無能不識人才啊。”
慕容復點點頭,輕聲道:“此事於為臣者固然唯有‘人言可畏’一嘆,然於為君者卻是血淚教訓,不可不察。”
慕容復此言一出,小皇帝不由“咦”了一聲,忙道:“龐恭失去了魏王信任再難得以重用,為何慕容卿卻說這是為君者的損失?”
慕容復輕輕一笑,又道:“官家,魏王輕信小人之言遠了忠貞之臣,那些小人見此計得售,自然會如法炮製再污言構陷別的大臣。天長日久,魏王身邊唯有小人沒有君子,怕連國家都要亡了,如此損失哪裡是龐恭一人之前程可比的呢?”
小皇帝怔愣良久,不由後怕地點頭。“魏國最終滅於秦國之手,果然如此啊……但是,魏王雖說輕信人言,可卿家也曾說過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是以,為君者更當明察秋毫,對臣子要察其言觀其行,不可糙率。”慕容復隨口道,“比如,日後官家大婚,有臣子上疏官家要親近皇后,可他自己卻納了六七房小妾生了一堆庶子庶女。官家便可知道,此人嚴於律人寬以待己,旁人上疏乃是忠貞,他若上疏多半是為了邀名。”
小皇帝聞言不由嘿嘿一笑,促狹地道:“那朕就下旨罵他一頓?”
“官家罵他不就是不納諫麼?不如給他夫人一個高於他本人品級的誥命羞羞他罷。”慕容復亦笑,“官家既知他心性,調他去任一無權無勢的副職也就罷了。”
小皇帝思索片刻,瞭然道:“既是重名之人,縱然外放只怕也會為了邀名鬧出虐民之事來,正該給個副職冷著他。”
“官家聖明!”慕容復正色道。
“哀家看,官家都快給你教壞了!”在窗外不知站了多久的太皇太后此時卻由宮女扶著走了進來,只見她沉著一張臉向小皇帝道。“官家,你若貿然插手臣子的家事,就不怕旁人蜚短流長麼?”
小皇帝與慕容復見太皇太后前來,趕忙上前施禮。不待太皇太后吩咐起身,小皇帝便已滿不在乎地道:“朕問心無愧,又何懼人言?朕貴為天子乃天下表率,一言一行皆受世人矚目,既然如何都免不了被人說閒話,又何苦白擔了這虛名?”
太皇太后見小皇帝一反以往的陰鬱文弱,反而頗有幾分神采飛揚的模樣,心中已是暗生歡喜。她又沉默地與小皇帝對視片刻,見小皇帝一臉傲然無所畏懼,終是忍不住展顏。“官家能有這樣的心氣,那很好!”又回頭嚮慕容復道,“慕容卿,你用心了!”看她那和顏悅色的模樣,哪裡有半點不滿慕容復將小皇帝“教壞”呢?
慕容復連稱不敢,陪著太皇太后走入殿內。太皇太后方坐下,回想起方才慕容復教小皇帝用人,便已明白比起他那天真爛漫的老師,慕容復的手段不知老辣了多少。她正為蔡確一案而煩心,此時見了慕容復便忍不住問道:“蔡確一案,不知慕容卿有何看法?”
慕容復聞言不由一愣,他官位低微,萬萬沒有料到太皇太后竟會特意來詢問他的看法。車蓋亭一案慕容復能有什麼看法?無非是文字獄、捕風捉影,小人落井下石獻媚朔黨,朔黨正中下懷清除異己。但是,慕容復能為蔡確說話麼?顯然不能。論私仇,烏台詩案是蔡確推波助瀾幾乎害死了蘇軾;論政治,眼前這位正處於更年期的老太太向來厭惡新黨。是以,慕容復最終只梗著脖子道:“稟太皇太后,蔡持正其人攜私壞法構陷大臣,往昔所為有負先帝信託,乃不忠不義之徒。臣實不願為他說話。”
慕容復此言一出,太皇太后不由沉吟不語,許久方道:“慕容卿忠孝兩全,真信人也。”命人賞慕容復絹二匹,這才攜一眾宮女內侍走了。
慕容復與太皇太后的一番對話很快便由與范祖禹相熟的內侍傳給了范祖禹聽,范祖禹又傳給了呂公著聽。呂公著聽罷,良久才嘿然道:“這慕容復果然老辣啊!看似什麼都沒說,其實什麼都說盡了,最後他還受了賞!”
范祖禹聞言直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只奇道:“祖父,蔡確當年以詩案構陷蘇相,明石心中銜恨卻能對太皇太后坦然相告,這是君子所為啊!”
呂公著一聽范祖禹只稱慕容復的表字這般親切,登時知道自己之前的提醒是打了水漂了。當下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他一眼,冷聲道:“你可曾聽清他最後一句話?慕容明石是‘不願為蔡確說話’,而非‘不願說蔡確壞話’。他既認定蔡確不忠不義,又為何要‘為蔡確說話’?……這句話的言下之意便是:他認為這樁詩案蔡確的確是冤枉的!這未盡之言你不懂,太皇太后必然是懂的。太皇太后既頒下賞賜,她心中必已有了成算,蔡確當會輕判才是。”說到此處,他不由又是一嘆。“慕容復年紀輕輕,行事手段卻堪比積年老吏……蘇子瞻當真好福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