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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臣……微臣……”慕容復唯唯諾諾地答不上話來。他固然可以為自己辯解公主的書信送來時他遠在環州未曾見到,但這封在西平縣書房內放了三個月的書信是不是當真送不來環州呢?慕容復知道,不是。隔了一會,他又抬頭道:“敢問太皇太后,公主情況如何?”
太皇太后沒有等到慕容復的回答,面色不由更冷,寒聲道:“淑壽等了你三個月,你可知這三個月她是怎麼過來的?”皇宮守衛森嚴,若無太皇太后點頭默認,淑壽公主想將書信送出宮門豈非笑話?在如今的時代,程頤被貶不久、朱熹猶未出生,程朱理學尚未成型,更不要說被妖魔化到吃人的地步。太皇太后又是淑壽公主的親祖母,如何不希望淑壽能嫁給一個與她情投意合的如意郎君?然而,慕容復的表現卻實在太令太皇太后震怒失望。“淑壽為了你,憂慮成疾,已經昏迷多時了!”縱然太皇太后一貫堅韌,可想到這白髮人送黑髮人的錐心痛楚也忍不住低頭落淚。
太皇太后這一句於慕容復而言卻好似重重的一鞭子抽在他的身上,慕容復登時支撐不住地伏下身去。只見他汗濕的額頭抵著地面,艱難地道:“微臣……死罪!死罪!”
太皇太后哽咽著拭了拭淚,還想再呵斥兩句,卻見向太后身邊的內侍上前低聲回報:“太皇太后,公主醒了……”
那內侍話音未落,原本跪倒在地的慕容復便如一道閃電般掠入了內殿。
趙宋時後宮的育兒觀念有極大的錯誤,講究嬰兒幼時不能吃飽。只因孩子得不到足夠的營養,故而極易夭折。縱然養大成人,因為身體底子不好,也一樣不得長壽。淑壽公主被錯誤的育兒觀念撫養長大本就體弱,這三個月來成日裡傷心流淚、食不下咽、寢不安枕,又逢春寒料峭,這才病倒了。原本這病情尚未這般兇險,只因慕容復兩個月未曾有回音,太皇太后與向太后認定慕容復負心薄倖,不願放棄仕途迎娶公主,逼著淑壽公主斬斷情緣另嫁他人。淑壽公主又急又憂,這才致使病情急轉直下。太皇太后與向太后終究愛女心切,眼見淑壽公主縱然病重昏迷,仍始終喃喃呼喚著慕容復的名字,終是下旨令慕容復回京。
慕容復沖入內殿時,淑壽公主方才幽幽專醒,神智尚未清明。此時,他也顧不上向正坐在淑壽公主床頭的向太后見禮,即刻箭步上前俯在淑壽公主的身前,輕聲呼喚:“殿下……殿下,微臣慕容復,微臣回來了,殿下?”
向太后見慕容復突然出現在此,登時又驚又怒。剛想出言呵斥,可見到慕容復凝望女兒時那殷切的眼神,想到女兒對慕容復的一片深情,她眼圈一紅只默默地扭過頭去。
病重的淑壽公主聽到聲響,不由迷濛著睜開雙眼,隱約瞧見慕容復守在她的身邊,她不禁甜甜一笑又緩緩閉上了眼睛,好似在做一場只願沉醉不願醒的美夢。
慕容復心頭一痛,急忙抓住淑壽公主冰冷的手掌貼在自己的面上。“殿下,微臣回來了……”
直至手指觸上慕容復的面頰,淑壽公主才意識到眼前所見並非夢境。她猛然睜大了雙眼,驚叫道:“大人,你回來!”淑壽公主久病在身,早已是形容憔悴消瘦不堪。可此時見到慕容復,自她眼底迸出的神采卻好似烈焰一般明亮璀璨,仿佛是要將她所剩無幾的生命之光如數燃盡,至死方休。
“是,我回來了。”慕容復身負武功,哪裡看不出淑壽公主這是病入膏肓迴光返照了。他雖借淑壽公主之名與小皇帝通信,可也從未想過竟會害了一條性命,此時答話連聲音都哽咽了。“殿下為何不好好愛惜身體,何以竟病成了這樣?”
淑壽公主聞言只無力地搖頭,只見她死死地盯住慕容復,那專注的神色仿佛要將他的輪廓一筆一划刻在自己的心上。“大人,大人你尋到你的未婚妻子了嗎?”
慕容復瞬間一哽,猶如被人迎面打了兩個耳光,臉上火辣辣地生痛。許久,他方勉強自己露出一抹笑靨,輕聲道:“尋到了,淑壽,我尋到她了,她早已另嫁他人生兒育女。我自由了,淑壽,只要你好起來,我們便成親!”
“真的嗎?”淑壽公主又驚又喜,淚水不禁自眼角慢慢滾落。“這太好了……大人,太好了……”她低聲呢喃著,又漸漸闔上了雙眼。
慕容復霎時一驚,急忙捉緊她的手腕,將一身內力自她的掌心傳了過去。“淑壽,不要睡!你我一別兩年,你就不想多看我一眼麼?”慕容復先前為天山童姥所重傷,至今傷勢未愈,可眼下他卻已顧不了那許多,直如不要命一般將一身內力盡數輸入淑壽公主體內。
然而淑壽公主久病至今早已是油盡燈枯,縱然有慕容復的精純內力為她續命,卻也不能起死回生。她為慕容復的內力逼回一口氣,幽幽睜開雙眼,萬般眷戀地吐出一句:“大人,珍重……”便閉目長逝了。
仿佛一柄利刃瞬間沒入了心口,慕容復只覺心下一空,整個世界都已隨著淑壽公主的逝去而靜默無言。死後的世界,安靜、沒有喧囂,也不再有任何的感覺。
不知過了多久,慕容復隱約聽到一個蒼老疲憊的女音在喚他。
“慕容卿……”
慕容復呆滯片刻方循聲望去,卻見是太皇太后站在了他的身前。至於向太后早已撲在淑壽公主的身上大聲哭嚎。哲宗皇帝並非向太后的親兒,而是朱德妃所育。淑壽公主便是向太后僅存於世的親生骨肉,如今淑壽公主病逝,向太后所承受的喪女之痛無人能及。
慕容復又呆了一會才意識到自己該起身行禮。慕容復此時不過二十出頭又身負武功,正是風華正茂手腳靈便的時候,但如今再看他的一舉一動,竟已遲緩猶如一名老態龍鐘的老人。只見他慢慢掀起衣袍跪倒在地,輕聲勸道:“太皇太后,節哀順變。”他分明不曾大喊大叫,可嗓音竟已嘶啞不堪。他也不曾落淚不曾訴苦,可這平實話音中滲出的哀痛卻是令人心悸。
太皇太后原本對慕容復滿心怒火,然此時見他面色青白心神俱頹也不知究竟是誰更哀一些,不由低聲嘆了口氣,黯然道:“淑壽臨終前能見你一面,也算了了心愿……皇宮內院,外官不可久留。慕容卿,你退下罷!”
“是,微臣告退。”慕容復低聲應道,又向太皇太后行了一禮這才起身離去。
走出殿門,慕容復下意識地仰頭望去。此時夜色如水,月滿中天,萬物俱靜;極目所見,但見飛檐斗拱、金燈待月,十分悠然。而在更遠處,在那九重殿宇的盡頭,卻又是一片市井喧囂,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煞是熱鬧。北宋時期的宮殿與集市相連,在這個沒有宵禁的時代,夜晚方是歡樂的開端。前方已隱約可見燈火闌珊,身後的哀戚正逐漸遠離,然而慕容復卻忽而發覺,原來他並不知道這條路將通往何方,更不知何時才到盡頭。
恍惚之間,他仿佛看到淑壽公主口角含笑深深凝望著他,一往情深地道:“若是當大人尋到她時,她已羅敷有夫,而淑壽尚待字閨中……”又好似聽到喬峰聲若霹靂般地怒吼:“慕容,你可千萬別後悔!千萬別後悔!”
慕容復不勝重負地長長一嘆,勉力逼回眼底的一點淚意。正要舉步向前,電光火石之間他忽覺心口一陣劇痛,那痛楚是來得這般快這般猛,教他呼吸困難心神恍惚。慕容復腳下立時一個踉蹌,忙伸手扶住門框,卻仍舊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緩緩滑落。
跟在慕容復身側為他引路的內侍見他忽然捂著心口滑跪在地,登時嚇地魂飛魄散,急忙上前扶著他的胳膊大聲叫道:“慕容大人!慕容大人?”
慕容復艱難地喘著氣,一扭頭,猛地噴出一口血來。失去意識前最後見到景象,是那黑沉如鐵幕般的夜色鋪天蓋地向他壓將下來。
天羅地網,在劫難逃!
作者有話要說:
導演: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作孽喲!那啥,慕容公子,節哀順變哈……你看蕭峰不還活著麼?
慕容:我不懂……我不懂……
導演:唉!你不懂的多了去了!慢慢學吧!
第79章 走火入魔
元祐三年七月,宋神宗三女淑壽公主薨逝,時年十八,追封唐國長公主。在原本的歷史中,淑壽公主本該婚配三朝宰輔韓琦第六子韓嘉彥,夫妻和睦、兒女成群,直至政和元年方才病逝。然而,陰錯陽差,因為一場意外讓她遇上了慕容復,從此一見慕容誤終生!
淑壽公主生性仁善,深得太皇太后與向太后愛寵,與小皇帝之間的姐弟情分亦是極為深厚。淑壽公主薨逝,小皇帝輟朝五日,與向皇后一同為其送葬,群臣亦數番上疏奉慰太皇太后與小皇帝。
而就在這一片擾攘哀戚中,與淑壽公主的薨逝脫不了干係的慕容復卻始終毫無動靜,不曾上疏安慰亦不曾親往送葬。可詭異地是,朝堂百官也同樣對此事默契地保持了沉默,仿佛慕容復從未深夜入宮,更不曾被太皇太后留在深宮整整兩日方被放回。事關天家私隱,淑壽公主又已不在人世,朝堂百官誰也不願在這個時候以“禮制”為藉口對皇室指指點點,最終落個流放千里的下場。
有鑑於此,慕容復在離開皇宮回到慕容府養病的這段時日竟是難得的清靜。淑壽公主出殯當日,慕容復獨自一人坐在院子裡喝酒,從蘇軾到秦觀,從王語嫣到包不同,大夥竟是誰都不敢勸。
直至黃昏將至,喬峰終於看不過眼,上前拿走他手上的酒罈沉聲道:“明知自己的傷勢反覆不能飲酒,適可而止吧,慕容。”
夜涼如水,慕容復已喝得微醺。見到喬峰上前,他懶洋洋地扶著額角,舉臂指了指一旁的石凳,輕聲道:“坐下,陪我喝兩杯。”
喬峰怒氣沖沖地在慕容復的身邊落座,拎起酒罈豪飲一番。“慕容,你……”喬峰的心中有無數的話想對慕容復說,可此刻見了他這副憔悴落拓的模樣,再多的忿恨也壓了下來。他凝滯半晌,最終只嘆道:“慕容,日後要記得珍惜眼前人。”
“珍惜?”慕容復的聲音竟是帶著一股說不出的陰鬱。“喬峰,你是來教訓我的麼?”
喬峰深深地看了慕容復一眼,他眉宇間奚落嘲諷十分刺眼,可卻因面色不佳看起來只是虛張聲勢。“倘若你不認為自己有錯,又何必如此?……既然已經知錯,我自然不會再教訓你。你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就算不是為了自己,為了蘇學士、為了王姑娘,也該……”
喬峰話未說完,只聽“砰”地一聲巨響,慕容復隨手拎起擺在石桌上的酒罈砸地粉碎,起身兇狠地望著喬峰,森然道:“珍惜?你讓我珍惜什麼?感情?愛?”他忽而一聲冷笑,那笑聲之中的譏諷是如此地刻骨沉冷,教人不寒而慄。“你知道那是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