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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的驚叫和哭泣聲越嘈雜,越是襯得船艙內安靜到令人心慌。
許久之後,老者才回過神來,忍不住更是用力地握緊了小皇帝冰涼的手。
「臣……遵旨。」
他伏地叩首,深深一拜。
明明今年他才四十來歲,可是那模樣,說是七八十也有人信。
紀秋檀有些看不下去了,想轉過頭。
然而他跟隨的是小皇帝的視角,也只能這麼看著陸相衝他俯身一拜。
片刻後,陸相再起身看向船艙外,火勢更大了,被炸毀的船隻已然將所有的路全部堵死,鮮血也將附近的海水染紅,到處都是屍首和碎裂的木板。
敵軍正在向他們靠近。
但海面上的那些雜物堵住了他們的去路,同時也讓敵軍暫時無法順利過海。
他強忍住內心的悲憤,猛地深吸一口氣,目光凌厲地看向另一頭。
那邊站著的,是他的妻子和孩子。
「夫君。」
視線相觸的那一刻,雙方都已然互相明白了對方的心思,看著妻子將孩子抱起,緊緊抱在懷裡,並沖他露出了一個笑容,陸相心痛如絞,握住船杆的手因為過度用力而在顫抖。
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
這就像是一個信號。
斜對面那艘船上,婦人笑中帶淚,雙臂更用力地鎖緊了懷中的孩子。
「夫君,妾身先行一步,若有來生……」
她說到一半,眼淚開始滴答滴答往下落,嘴唇也抖得笑容完全維持不住了。
她只能閉上眼,在力氣完全消失之前,抱著孩子,艱難翻過欄杆,直直躍入深海。
「撲通!」
海水頃刻間將她淹沒,陸相背過身,咬緊牙關,伸手拽過一條麻繩,大步回到船艙內。
「陛下,我們走吧。」
「……嗯。」
小皇帝伸出手,乖順地被他用麻繩將二人緊緊捆在一起,系了個死結。
熊熊烈焰燃燒著。
周圍的宮女、太監們驚慌失措地看著捆在一起的兩人,哭聲越發響亮。
「哭什麼?!」陸相皺眉,下巴高高揚起,「我漢家兒女,即便是以身殉國,也絕不做向著元狗卑躬屈膝的亡國奴!陛下,罪臣,這就和您一同上路!」
言罷,他振臂一抖,寬大的衣袖在箭雨中被風吹得高高揚起。
他的脊背重新又變得挺直,就這樣,帶著緊閉雙眼的小皇帝撲通一聲,墜入了深海。
「陸相墜海」
「皇上殉國了!!」
幾名宮女一聲驚呼,消息瞬間如風一般向著四周傳去,緊接著,不遠處看著這一幕的官員也緊隨其後翻身下海,跪在小皇帝曾待過的船艙內的宮女太監也在哭號聲中雙手緊緊相握,咬牙撲入海中。
夜色朦朧,重物落水的聲音一個接著一個響起。
夾雜著絕望的悲鳴。
「我漢家兒女,絕不向元狗俯首稱臣!」
「爹、娘!孩兒不孝,來世再見!」
「寧死不做亡國奴!」
「……」
撲通、撲通。
火光沖天,眾人翻飛的衣袖就像撲火的飛蛾一樣,毅然決然地投入漆黑的深海。
遠處的敵軍似乎被這一幕驚到了,前進的腳步都慢慢停滯。
「看清楚了嗎?」
童聲再度出現:「即便這個世界的凡人最終也將落得如此下場,你還是心意不改?」
「……」
紀秋檀沒說話,只是蹲在角落裡,閉著眼。
他這人本就很容易與人共情,如今,歷史課上學過的內容突然如此鮮活地出現在他眼前,光是看著,就讓他一時之間有些無法承受。
海面上持續不斷的悲鳴讓他整顆心都仿佛被狠狠揪住了,就連呼吸也變得困難。
他不得不停下思考,緩了一會兒,才道:「這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都是敵強我弱!你用故事挑起爭端,給他們無謂的希望,讓那些凡人們對世家越發不滿,而世家一旦出手,那些凡人就全部都是砧板上的肉,毫無還手之力,只能引頸受戮,難道你不覺得這種行為很可惡嗎?你會害死他們的!」
童聲變得格外義憤填膺,紀秋檀卻忍不住皺眉:「你別在這跟我偷換概念,就因為世家強大,所以凡人只能認命乖乖做他們眼中的賤**玀,一輩子不爭不搶,否則就是挑起爭端?最可惡的事難道不是他們搞壟斷?憑什麼普通人就要比世家低賤?憑什麼出身不能選擇、走什麼路也同樣不能自己選擇?」
「總有人願意一無所知地過日子。」
「但還有更多人寧願清醒地活著,也不願意一輩子麻木無知!」
「那他們清醒過來又如何?知道自己不想渾渾噩噩一輩子又如何?明知道前方路難走,也不一定走的通,誰來為他們的未來負責?」
「我!」
「……」
這個字想也不想地脫口而出,爭執停頓,紀秋檀眼神忽然變得格外清明。
他抬起頭,看著已然安靜下去的漆黑海面,心中複雜的情緒也驟然平復了下去。
那一瞬間,他有了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身體裡原本還有些散亂的氣逐漸凝實,飛快湧入丹田內,聚在一起,隱隱約約有了個丹心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