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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你還是想要逃嗎?」
皇甫卓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只覺得自己像被什麼魘住了,然而心中卻前所未有地逐漸清明起來。對方聞言則猛地睜大了眼,眼眶倏地紅了一圈,只得匆忙抬起手死死掩著嘴才沒落下淚來。
這樣子看在皇甫卓心裡,又一下子有些不忍,想著自己興許是一時口不擇言,說得過分了,剛要開口,卻聽對方低啞地笑了一聲。
「原來五年過去,沒有你……我還是沒甚長進。」
夏侯瑾軒緩緩放下手,目光里像是漫著一層水汽,然而映在月色里,相較先前的那般神情來,某些沉悶黯淡的東西已是消失了。
「皇甫兄教訓的是,瑾軒受教了。」
他口氣忽然變得輕快,皇甫卓不由一愣——這是他先前從未聽過的,但落在耳中,卻又像是這人本該就如此般,儘管音色已是毀去,最深處的某些熟悉的情緒已經破土而出,在殘缺的記憶里尋覓到自己都未曾覺察的那一隅,小心而溫柔地將那些零碎的片段安放起來。
「不如就從此刻開始,你我重新相知,相交,可好?」
聞言,皇甫卓微微攥緊了他的手,沉吟片刻後點了點頭。
「好。」
夏侯瑾軒笑起來。這些天來他第一次認認真真端詳起五年未見的這張臉,眉眼輪廓都已深刻了許多,戰亂的塵霜滄桑了那昔日的年少輕狂,然而那分斬破千軍萬馬的鋒芒卻是在歲月的打磨里愈發灼目明亮。
錦衣玉冠,烏髮星眸。
這便是他喜歡的人了。
夏侯瑾軒微微抬起頭來。冬夜的寒風凜冽,拂在臉上已有了隱約如刀割般的痛感,而心裡卻像是緩緩融化了一汪春水,連著原本冰冷僵硬的四肢也漸漸溫暖如初。
便就讓我看著你罷,哪怕這一次未再能相許一生,哪怕再讓我死去一次,也這樣心甘情願。
*
十一月剛開了個頭,卻是已經冷得很了。這幾日來天天萬里無雲艷陽高照,然而寒風凜冽得像是吹著刀子,連那遠遠掛在天邊的太陽看起來,仿佛也是閃著冰冷蒼白的光輝般。
皇甫卓傍晚巡視回來,就看夏侯瑾軒在離城門不遠處徘徊,不由停了腳步,剛想開口,就見對方手上墨筆倏地噼啪一聲炸出道碧色的光來,隨即腳下輕輕一點,整個人便騰空而起,身姿說不出的輕盈好看。
再一眨眼的功夫,那人已經穩穩立在城牆上了。
皇甫卓這才發覺自己方才竟然看得有些出神,身下的馬許是遲遲不見主人動作,略不耐煩地從鼻孔里呼了道白氣。而皇甫卓的目光卻依然停在那道紅衣身影上,心裡隱隱約約地就像是被毛筆尖輕輕掃了一下,有些東西朦朦朧朧地浮了上來,讓原本像是罩著層薄霧的視野慢慢變得清明。
他深吸了口氣,隨後也飛身躍起,一腳踩著馬背借力,正在夏侯瑾軒身邊落下。
夏侯瑾軒聽到身側動靜,唇角淺淺翹了翹,並沒回頭,只是雙手攏在袖裡,眯了眼專注地盯著天邊翻湧的雲霞。
迎面來的風比起平地上又大了不少。眼見夏侯瑾軒穿得單薄,袖口更是攏得看不見手,皇甫卓皺皺眉,便脫下身上外袍,披在他身上。
夏侯瑾軒這才仿若驚覺一般,有些匆忙地說:「皇甫兄不必……」
「穿上,太冷了。」
皇甫卓的語氣顯然容不得反抗。夏侯瑾軒縮了縮脖子,心情忽地好了些,也就心安理得地享受著仍殘留些許對方氣息的溫暖。
「皇甫兄是不是覺得,近幾日來冷得有些不同以往。」
這一句有點像沒話找話。皇甫卓看了他一眼,但對方目光仍牢牢盯在遠處一小片天上。
還沒等他想好如何接話,夏侯瑾軒就兀自從懷裡掏出了支筆來,隨後輕輕向上一拋,落下時竟就在手心上方堪堪停住了,抖出一小簇顏色變幻的火焰,接著便不緊不慢地打起轉來。
皇甫卓被他這新奇有趣的術法吸引得滿心好奇,然而見那叢火焰在寒風裡搖搖曳曳的樣子,又生生忍下了疑問,仿佛怕一開口就會讓這火滅了一般。
夏侯瑾軒面色卻不似方才輕鬆,眼神停留在那火焰不時變幻的顏色上,手上維持個略微古怪的結印姿勢,這麼僵持了一小會兒,直到那焰緩緩變成了一半雪白一半火紅的詭異顏色,不再有任何變化時,才微微舒了口氣,只覺得手指都已經被凍僵了。
皇甫卓看出他動作不太靈活,臉色也蒼白,便捉過他的手來,將自己內力緩緩送過去,問道:「有覺得暖和些麼?」
兩人的手疊在一起,這姿勢已是略顯親近得過分了。然而皇甫卓做來卻仿佛沒任何顧忌般,夏侯瑾軒抬頭看見他的眼,清澈得能映出遙遠天際的影子。
他便輕輕地笑了:「沒事的。」
又像是眷戀亦或調皮般地用指尖在他掌心蹭了蹭,皇甫卓的臉上頓時浮起一層薄薄的紅色來,有些無奈地瞪了他一眼,卻依然沒有鬆開手。
這樣安靜了片刻,夏侯瑾軒忽地開口。
「待會兒回去便通報薛大人,從明日開始,每天從城牆上向下倒水。」
他聲音平靜,卻藏著分隱隱的決然氣勢。狂風猛地捲起他的袍角,皇甫卓望著那人注視遠方的溫潤寧靜的眉眼,卻忽地有種對方仿佛要就此乘風而去般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