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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低著頭,額前的碎發垂下來,陰影遮住他的眉毛和眼睛。
他不是第一次被迫吃掉別人的美夢了。
那種愧疚發作,幾乎讓他想要乾脆在那種酸澀的情緒中淹死自己的感覺,早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但這一次他的反應格外大。
金鵬的手肘撐著膝蓋,平日裡總是挺直的脊背這會兒彎了下來。
他稍稍抬起頭,只保持著可以讓栗茸看到他眼睛的角度。
或許是因為先前那段時間沒有做過一場噩夢的緣故,又或許是因為和帶著栗茸這個小孩子在風俗純樸的村莊中居住的日子沖淡了他身上殺戮和血腥的味道。
金鵬想:他大概是安寧的日子過久了。
以至於他居然以為,自己可以掙脫魔神的控制,他還可以重新拿回屬於自己的自由。
一直到吞吃入腹的美夢將他從那一場「美夢」中喚醒。
他做不到。
魔神加之於他身上的枷鎖,他自己無法掙脫也無法解開。
那些詛咒就像是宿命一樣纏在他的骨骼、他的靈魂上。
意識到自己無能為力,這是最讓人絕望的事情。
金鵬努力不帶情緒地說發生的事情,但是那麼強烈的情緒並非想要忍著就可以忍住的。
他或許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的聲音顫抖,甚至還隱隱帶著一點哭腔。
末了,他茫然地看向栗茸:「小魚,我在想要不要把你送走。」
「我可能保護不好你。」
做為金鵬族群中的王族,金鵬自出生來就被寄予了很多希望。
他的天賦和努力也沒有讓他辜負那些期望。
族中的長老都對他說:
「好孩子,我們金鵬一族的未來就看你了。」
「你一定要守護好我們的族群。」
金鵬將這些話牢牢地刻在心上,並為自己能夠被委以如此重任而驕傲。
——一直到他眼睜睜看著同族因為不願意加入夢魘魔神麾下,死在他的面前。
此時過去的記憶翻湧上心頭。
金鵬有些驚恐地發現,哪怕在經過了數十年的成長之後,他仍然是那個在夢魘魔神面前什麼都做不到的軟弱者。
過去他沒能保護好族群,這次,他不自信自己可以將這個把他當做哥哥來喜愛、敬仰、對待的小姑娘保護好。
「我才不會走呢。」
栗茸踮起腳尖,在他頭上敲了一個爆栗。
「如果我不在這裡,笨蛋哥哥說不定會在半夜偷偷哭呢。」
她抿了抿嘴唇,猶豫片刻,還是沒有將自己聯繫了摩拉克斯這件事告訴金鵬。
她只是安慰他說:「現在夢魘魔神還是一座我們高不可攀的山峰,但這不表示未來我們就無法翻越她啊。」
「事情總會好起來的。」
小姑娘從懷裡掏出手帕,踮著腳把金鵬眼角重新湧出來的濕潤都擦乾淨。
「現在我想去做杏仁豆腐啦,」她把手帕放在一邊,拉住金鵬的袖子,和往常一樣晃了兩晃,「你來幫我打下手吧。」
她眨巴眨巴那雙圓溜溜的星星眼。
「拜託啦,哥哥。」
*
夢魘魔神派出小股部隊騷擾歸離原外圍的村落,原本以為以無心算有心,或許可以有所收穫。
但是這支算得上是精銳的部隊,卻在偷襲的時候鎩羽而歸。
當他們拖著殘破的盔甲狼狽地退回去,向夢魘魔神匯報這次的失利時,侍奉在魔神身邊的僕役連頭都不敢抬。
耳畔只剩下東西被砸在地面上,瓷器碎裂以及魔神朝著她眼中無能的下屬的怒斥。
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麼長的時間,僕役的耳邊終於安靜了下來。
他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偷偷斜著眼睛用餘光看向上方的魔神。
她靜靜地靠做在高處的王座上,蒼白的手指托著臉頰,目光仿佛正看向遠方。
片刻之後,他聽到魔神說:「把金鵬叫回來。」
*
這一次夢魘魔神並沒有通過最常用的方式——既以簡短的白日夢為載體傳遞信息——召喚金鵬。
她注意到,在最近的這幾個月中,從前大多數時候都會留在軍營中的金鵬會在戰役剛剛結束的時候就離開營地。
這個對生活沒什麼要求,也同樣沒什麼期待的少年夜叉,似乎被什麼東西絆住了腳。
夢魘魔神意識到,好像有什麼東西超出了她的掌控。
她最討厭這種感覺。
於是,她將自己手下的侍衛隊長喚來。
這個高個子、頭髮微卷的青年是她最信任的屬下。
「你去告訴金鵬,讓他不要繼續待在外面。我們就快和摩拉克斯開戰了。」
金鵬是夢魘魔神麾下最能征善戰的大將,也是她手中最無往不利的匕首。戰場上最重要的就是士氣,在精銳部隊偷襲都折戟的情況下,也就只有金鵬還能為她帶來勝利了。
畢竟,倘若在戰爭開始的時候都無法獲勝,那麼一旦摩拉克斯的大軍壓線,本就處於劣勢的她只可能走向失敗。
夢魘魔神低頭看向自己養尊處優的指甲,因為她從不親自殺生的原因,這雙手上的每一隻指甲都乾淨白皙:「倘若他身邊有什麼不對勁的……你就殺——」
她頓了頓。
再開口的時候,原本冰冷無情的語調稍稍軟化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