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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上過戰場,在戰場上也殺過無數無辜之人呢?」葉九思這麼問道。
「如此,便關乎國祚,和個人無關。」溪風思索了片刻,便回答道,「立場的不同,殺孽和功德便有不同,天道會計算其中的是非,侵略國將要承擔大部分的惡果,不管勝利與否。而只是保衛國土,承受的殺孽反而小,加上有國民的信念和願力,便可完全抵消掉殺孽。」
聽聞此話,葉九思抱著焰歸劍在山崖邊站了很久很久,從此之後她再不抗拒任何殺戮的任務,得到的大部分功德,也都傳輸到了焰歸劍里。
葉九思微微垂頭,聽著重樓那似是奚落般的訓話,目光卻是落在焰歸劍上,仿佛天塌下來了也不能動搖她半分的模樣。
重樓看不過她這副萬念俱灰的模樣,片刻的沉默之後,卻是冷冷地吐出了兩個字:「懦夫。」
葉九思微微一怔,她抬起頭來注視著重樓,額上精美雅致的額飾搖曳著散碎的星光,那如畫般清妍的容顏卻仿佛冰玉鑄成的一般,清冷如雪,玉骨含霜。
重樓卻蹙著俊美,似是厭惡似是嘲諷地厲聲道:「固步自封,不知變通!真把你師父當做天當做地了?學了他的劍術,明知還有可以改善的地方,卻直到今日都不肯修改他的劍術半分!成了仙,卻用著凡人的劍,你把他當做不可逾越的山巒,將自己困在裡面,不肯超過他半分,因為你覺得自己永遠都弱於他!」
「你可不就是個懦夫?!畫地為牢的蠢貨,連最低等的妖物都可以鄙夷你!」
葉九思心頭巨震,她用力地握住焰歸,張了張嘴,卻什麼都說不出口。
思緒仿佛化作纏纏綿綿的線,將她一層層地包裹其中,神智一片混沌,葉九思站在泥淖里,逐漸淪陷,卻不得脫身。
她將葉英看得太重了,重到為此束縛了自己,也毀了自己。
葉九思的心中,從來都沒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這樣的念頭的。對於她來說,葉英就是她心中是靠山,是整個藏劍的靠山,堅不可摧,無人可擋。這些年來,她在進步,葉英也同樣在進步,是以她從來沒發現自己居然早已給自己畫了個圈,將自己鎖在裡面。
一道登天梯,她一直走在葉英的後面,每一步都踩在葉英留下的痕跡之上,她一直走著的,都是葉英曾經走過的路。
直到葉英離她而去,她踩在葉英最後一步留下的痕跡之上,茫然四顧,卻仿佛迷路的孩子一般,只知曉前路茫茫,卻不知道該如何繼續走下去了。
她早已能自創武功了,卻仍然固執得學著葉英的心法,不懂融會貫通;她早已明了心劍還能更近一步,卻仍執拗地認為這是師父的劍,她不該去改變它;她早該自己走出自己的劍道之途,可是她卻死死的認定葉英的劍道便是她的劍道,以至於現在她還沒悟出獨屬於她的道途。
她不是不能改,不是不會改。她是不想改,也不願意去改。
就好像這樣就能夠欺騙自己,葉英還會回來,還會繼續牽著她的手,走完所有剩下的路。
懦夫,她可不就是個懦夫嗎?
葉九思抱著焰歸,木愣愣地站在原地,氣息低迷,眸光黯淡,像是在出神,但那偶爾掠過眼中的水光,卻冷寂得令人心疼。
重樓低聲咒罵了一句,對著溪風道:「看好她,從今天開始,她接任何任務,你都跟著去。」
溪風不解,卻俯首應是,他以為重樓是要他監視著葉九思,莫要讓她逃跑,卻不料重樓縱身而去,只留下一句「別讓她自盡。」
溪風不解其意,心想,又不是活膩了,不然好端端的為什麼要自盡?但他不敢違抗重樓的命令,只能寸步不離得跟在葉九思身邊,看著她魂不守舍地呆立在山谷里,任由帶著腥氣的冷風風乾她衣袂上的血跡,他站在她的身邊,卻莫名的覺得整個世界都仿佛只剩下她一個人一般。
溪風的不解,在不久之後得到了答案。
山谷里在不久的夜裡下起了雨,溪風討厭魔界的雨水,只因魔界的雨水並不清澈也並不晶瑩,渾濁還帶著一股子腥氣。溪風想要避一避這場大雨,便走過去想要跟葉九思說一聲,淬不及防之下,猛然對上了葉九思的一雙眼睛。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孤涼而森冷的,深邃而絕望的,漆黑而空洞的。溪風甚至能在裡面看到一個世界的浮雲幻變,山河寂滅,帶著長風欲催折的恨意和悔意,那樣沉重的愛與恨交織在一起,仿佛已經徹底壓垮了這個女子的脊梁骨,只是看一眼,都幾乎要讓人淚如雨下。
溪風震驚得後退數步,天上的烏雲都似乎被驚了一瞬,雨點滴落,隨即便下起了傾盆大雨。
溪風站在葉九思的對面靜靜地看著她,甚至兩人都被雨水淋得狼狽,他也不敢開口。他只能靜靜地看著一身染血白衣的女子被大雨淋濕,洗去了滿身血腥,洗去了滿身塵埃,卻洗不去她滿身的孤寂。她站在雨中,似是疲憊似是放棄一般閉上了眼睛,仿佛已經被整個世界所忘記。
她站在雨中,孤零零的卻仿佛一抹遊魂,溪風甚至懷疑下一秒,她便會化作煙塵消散於天際。
然後溪風看到她緩緩抬手搭上焰歸,隨即便是一道雪亮的劍光擦過他的眼前。那白衣女子已經旋身而起,面朝山谷中的那些屍骨,一劍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