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林玉霽換了身衣服,洗臉,梳頭,勉強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狼狽,這是他送他的最後一程,不能太醜,不然若非看到,是要不高興的。他們相識十幾年,每次見面,都會收拾的利利索索,即使是剛下戰場,也不例外。裴若非除了這次說活著回來這件事言而無信以外,其餘的都做到了,即便是躺在棺材裡,也還是那麼乾淨。這算不算因小失大,林玉霽想,他寧可裴若非每天蓬頭垢面丟人現眼,也比潔淨整齊地躺在棺材裡強。
外邊的人忙忙碌碌,主事的是兩個人,林玉霽的師兄和裴若非的師弟,林玉霽被裴若非保護得太好,又從沒碰到過這種事,指揮能力再強也是什麼忙也幫不上。他一身素白,腰間被師兄系了條白布推到靈堂裡面,臉色不好看,乍一看幾乎和靈堂融為一體。
他不讓別人大聲哭,嫌丟人,也嫌吵,裴若非曾經說過,如果有一天他沒有壽終正寢,就找幾個人,把棺材送回花間派,他要睡在十方海邊。
但這是幾年以前的話,後來遇見林玉霽,所有的,以前的那些信誓旦旦的話就都做了廢。有一次他們雲雨之後,筋疲力盡倚在床上休息,林玉霽靠在裴若非懷裡,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閒聊。說起過去的事,裴若非笑笑,萬一真的去了,就一把火燒掉化成灰,隨便找個地方灑了,省得林玉霽惦記他,他太了解他,如果真的立碑建墓,林玉霽會一輩子守在那個地方,寸步不離。
林玉霽向來看淡生死看輕世間萬物,唯獨對裴若非上心。裴若非也從不妄自菲薄患得患失,事實也證明了他說的從來都沒錯。林玉霽當時沒出聲,過了很久,久到裴若非以為他睡著,他才喃喃道,不會,我會和你一起死,來世做兩隻鳥,或者做雪山裡的兩朵梅花。
裴若非當即就笑了,低頭找他紅潤的唇,一邊親一邊笑問,去花間派吧,去十方海做並蒂蓮,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多好。不過後面他又怕林玉霽不高興,趕緊補了一句:「算了,哪裡都好,只要能看見你。」
他是知道林玉霽對武當的執念的,他已經勾引這個不食人間煙火的道士與他在床上翻雲覆雨,共解紅塵,又怎麼捨得讓他百年之後也背井離鄉,不能仰望高山上的武當。
林玉霽低啞著嗓子,不,陪著你,只陪著你,說完,他順從地勾上男人精瘦有力的身子,裴若非眼神一暗,火又燒起來了。
過去的甜蜜如今都成了殺人的鈍刀子割在他的心頭上,豁開一個又一個創面很寬的傷口,黑血汩汩流出來,傷口深,一眼望不到底。林玉霽的心從此成了一個無底洞,再也沒人填得滿。
我來去一世,情緣淺薄,所幸上天垂憐,得你一個,可人生無常,還是無法長久。林玉霽眼睛酸脹,突然掉下淚了。
又是模模糊糊一個人影浮現在林玉霽眼前,正是昔日的裴若非,柔和地笑著,眼底淨是毫不遮掩的愛意,他伸手摸上他漆黑的頭髮,手心裡溫熱的觸感熏得林玉霽禁不住淚如雨下:「你怎麼死了呢。」
「你怎麼死了呢。」他又重複一遍。
裴若非想了想:「許是殺孽太多,只是對不起你,要你給我報仇了。」
「我本來不想的,我想你安然退隱,以後久居丐幫,或者在武當繼續做道士,過平靜的生活。可我做不到,我也不想看著你和其他人在一起,我也知道因為我,你不可能退幫歸隱,所以想報仇就報仇吧,我在這邊等你,等你的心愿已了,你再來找我,我們一起轉世投胎去,做一對鴛鴦,或者荷花梅花。」
林玉霽一個顫慄,突然清醒,周圍還是靈堂,裴若非的棺材還靜靜立在他旁邊,木材是好木材,可惜還是配不上裴若非。
裴若非沒父母沒孩子,只有一個林玉霽,天氣也不是很好,路上又耽擱許久,所以早早下葬。墓坑已讓人迅速挖好,又寬又深,林玉霽背著劍站在墓坑邊上,筆直□□,寒風不折,正好占了墓碑的地方。
你放心,我一定給你報仇。旁人都走之後,林玉霽微微躬身撫摸著粗糙的石碑,一字一句念道,欠你的,都給你討回來。
說完他端酒傾杯,灑在墓碑前的土地上。
不過在報仇之前,他還要做一件事,林玉霽想了想,給自己列了一個單子,一條一條地,羅列好他要做的事情,不多,也就十來項。
一切都計劃完以後,林玉霽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師父有師弟孝敬,自己只能來世報答他對自己的養育之恩了,只是可憐了他老人家,五個徒弟早逝兩個,如今又要再離去一個。
林玉霽存了死志,接下去的,只是毫無退路,只是破釜沉舟。裴若非對林玉霽了解得透徹,也從未低估他的執著。
過幾十年去見裴若非,他確實做不到。
林玉霽把房子打掃乾淨,把花盆裡的花都種在土裡,把收藏的書畫、餵養的雞鴨都送給同門弟兄,又給了僕從一筆錢讓他們回老家好好生活。最後他收拾了一個小包袱背在背上,站在院子裡,環視著這個曾經他們朝夕相處,充滿無數回憶的家,一時間百感交集。
沒有你,這哪裡又是家呢?林玉霽心下那種難以言說的害怕、寂寞、悲哀、痛悔、惱恨又如潮水般漫灌進來,淹沒他的心,他的人。
沒有你的生活,我簡直一刻都待不下去。
林玉霽平靜決然地走出家,靜悄悄鎖上院門,轉身離去。風吹起他青色的繡鶴羽披風,他腰間別著一個小葫蘆,上面拴著紅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