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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這些事的時候,三丫依然眼皮也不抬地飛針走線,聲音平淡得沒有一點起伏,仿佛在說一件事不關己的事。
「……我那時候還以為,自己這輩子的前程就是給小少爺做個姨娘了。後來,小少爺娶了少奶奶,又收了少奶奶的一個陪嫁丫環做通房。論地位我不如少奶奶,論容貌我不如那個陪嫁丫頭,很快少爺便不怎麼搭理我了。我心中焦急,卻不知道怎麼辦,只好一邊到少奶奶跟前獻殷勤,一邊在心裡盼著少爺過了新鮮勁兒以後,能重新想起我來……」
三丫的語氣微微一頓,繡花的動作也略停了停,才又說:「那時候我還不明白,我才是少爺過了新鮮勁兒的那個人,而少奶奶根本容不下我!過了幾個月,有一回太太出門去了。我扶著少奶奶散步,少奶奶不知怎麼的腳一滑就摔倒了,摔了一身的泥。我匆忙之間沒有抓住,少奶奶便說我是故意的,不依不饒,逼著少爺將我打發了!少爺沒有多說什麼就答應了,我當時就完全傻了。那時候我才明白:在少爺眼中,我早就是可有可無的人了!」
三丫的話,又頓了頓,好一會兒才說:「當夜,我就被帶出了府,被人牙子遠遠地帶到了巋山縣,以極低的價錢賣給了宋小三做老婆。人牙子告訴我:是少奶奶暗中給了銀子,吩咐她將我帶得遠遠的,要嫁給那種半輩子娶不到老婆又不好惹的人,免得我跑回她眼皮底下硌應人!她不敢得罪徐家少奶奶,只好從命。叫我來世投個好胎,別再給人做奴才了……」
玄圭聽完以後,心中暗暗嘆息:三丫這情況,約摸是做了徐家婆媳之爭的犧牲品;而那個對三丫始亂終棄的男人……還真是絕情到讓人齒寒!就算你不想要三丫了,好歹她侍候你一場,你就不能把賣身契賞給她,打發她回娘家嗎?你們家缺那點丫頭贖身的銀子錢嗎?
她把手搭在三丫的肩上,揉了揉三丫的肩,以示安撫:「好了,這些都過去了!以後會好好的!」
三丫終於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抬頭看著玄圭:「二姐,你的命比我好。若那柳公子也有你不喜歡的妾侍通房,二姐要怎麼處置?」
玄圭恍然大悟,這才明白三丫為何要跟她說這些。她嘆息一聲:「三丫,皇后娘娘曾經給了我們這些退役宮女六字訓誡:不作惡,不懦弱!這六個字,我會一直記著。我不會做徐家少奶奶做的那種事。」別的話,卻不便跟三丫多說了。
皇后娘娘曾說:這個世上,女子生存不易,若能相互扶持自然最好。但也不必因此而一味軟弱退讓,免得被那些不知好歹、不明事理的無知婦人當作軟杮子捏。她與人為善,卻也不會任人宰割,可這樣的道理,三言兩語卻無法跟三丫說清楚。
不作惡,不懦弱……三丫喃喃地重複了一遍這六個字,呆呆地看著玄圭那張年輕、美麗的臉,想著二姐馬上就要嫁給比徐家更有勢力的柳家,成為可以決定別人命運的少奶奶了,突然間淚盈於睫。
若自己早生兩年,是不是也會有二姐這樣的機會,入宮走一遭,回來時已是人上之人?可自己沒有早生兩年,沒有這樣的機會!
這,大約就是命吧!
她重新垂下頭,心情黯然地繼續做針線:我生來命苦,沒有二姐那樣好的福氣!做人,得認命!
玄圭的婚期,很快到來。
於家莊的閨女,還沒有誰攀到過這樣的好親,莊子裡比過年還熱鬧。於家一家人也都穿上了漂亮的綢子衣裳,喜氣洋洋地辦了喜事。
洞房花燭之夜,柳翎看到了玄圭胸前的那兩行刺青:「泰初〇一〇七七」「於玄圭」。
他的手指,撫過刺青,滿臉都是驚訝:「宮裡還有這規矩?要把名字刺在身上?泰初〇一〇七七,這又是什麼意思?」
玄圭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前的刺青,笑道:「宮裡當然不會有這樣奇怪的規矩,這是我出宮之時,自己悄悄叫人弄的。泰初〇一〇七七是我的宮籍號,泰初〇一代表我是泰初元年入宮的,〇七七是我在那批宮女中的編號。這個宮籍號,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
「為什麼要把這個刺在身上?」強烈的好奇心,讓柳翎連洞房的興致都暫緩了緩,「刺這個很疼吧?」
玄圭本因洞房之夜而十分羞澀,說到這個時,卻笑得很是感慨:「是很疼!可為了永遠記住那一段宮中歲月,刺的時候卻覺得越疼越好。我本是貧家民女,若不曾入宮,不會成為今天的我!」
柳翎看著她的表情,笑了笑:「看來,宮中有很多讓你難忘的故事。改天說給為夫聽聽!」
一低頭,吻在了玄圭胸前的刺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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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十年後。
已經滿頭白髮的玄圭從北宮出來時,聽到馬車旁的一個婆子用帶笑的聲音說:「老太太,又有老宮女在拜宮呢!」
拜宮,是最近這一二十年才興起的新詞兒。
從一二十年前開始,不時會有一些白髮或花白頭髮的老婦人,帶著晚輩在北宮之外,十分鄭重地向宮門行最隆重的三跪九叩之禮。
剛開始時,守宮的侍衛還以為這些人要告御狀,還有些緊張。哪知道這些人行完禮之後,不過是十分留戀地逡巡片刻,便自行離開,既不曾拿出什麼狀紙,也不曾呼天搶地長跪不起。
幾次之後,便有侍衛去問這些人的來歷和目的,才知道那些打頭的老婦人都是退役出宮的老宮女。她們感佩當年皇后娘娘的栽培之德,特在垂暮之年來京,隔著重重宮牆向娘娘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