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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珏抱著伸頭縮頭都是一刀的心態,在王硯對面坐定。王硯看向他擺到桌面上的捲軸,又說想瞧瞧。
蘭珏人都坐在王硯對面了,不可能再說不讓看,就遞過捲軸。沒想到王硯接過展開,還看得一臉認真,幾個捲軸都瞧了瞧之後,道:「都是你親筆?」
蘭珏道:「是。」
王硯點點頭,從袖中取出一個鼓囊囊的荷包,啪地擱在桌上:「兩日之內,做出一則寫竹子的賦。」點一點其中一幅字,「與此詩意境類似便可。再要一幅春竹圖。須有奮發向上之意。這些是定錢,做得出來,另有酬金。」
蘭珏道:「王公子當真?」
王硯道:「我有多少工夫,能閒著跟你廢話?」
蘭珏道:「那好,王公子要的東西,不必兩日。取紙筆來,立時便有。」
王硯深深看了他一眼,命小廝去取紙筆。
蘭珏憋了一口意氣在胸,情緒正是翻湧,紙筆到後,挽袖磨墨,先將春竹圖一揮而就。繪圖之時,題賦文字,已結成在腹中。待畫畢。換過紙筆,下筆不停,又是一氣呵成。
王硯一直擺著那個尊貴典雅的姿勢一旁看著,待畫賦皆成,取過再看,點點頭,真的又摸出一錠銀子,擺在那個荷包旁。
蘭珏取過,放入袖中,起身,拱拱手:「那在下便先告辭了。」
也以一個極其灑脫的姿態,走出了房門。
直至出了酒樓,真的沒再發生什麼,蘭珏方才真的相信了。王硯的確是找他「談買賣」來的。
蘭珏有種腦袋上挨了一下,以為是塊石頭,沒想到是張大餅的幸慶,揣著這麼多錢,竟不敢進店賣點急需的東西,徑直回了住處。一到家,就發現辜清章正坐在房內。
辜清章一看到他,便站起身,一臉肅然:「佩之,王硯此人,不可相交。若你不破了此命,來日必然有禍。」
第38章
蘭珏一見辜清章,乍聞此言,剛被錢沖淡的煩躁頓時又聚結於胸,似笑非笑道:「哦?那勞煩你給我算一算,我這樣的人,該與何人相交?」
辜清章又露出蘭珏最不愛看的那種神情,好像很替他擔心著急一般:「佩之……」
蘭珏徑直從他眼前走過,只當沒看見辜清章剛倒好的茶,另取了個杯子又倒了一杯:「這樣的命,不用你算,我也會。王公子一看就是個惹事的主兒,近了他不招上事才怪。他這麼橫,就因為他老子是大將軍。哪天他老子倒了,他全家都得完。只是……」
他有意從懷中取出那包錢,在手裡掂了掂:「雖說富貴難出三代,王大將軍到王公子這裡,不過兩代,王大將軍官運正昌,抱得上王公子大腿前程有望,就算牽牽王公子的褲腳,起碼也吃喝不愁。」
辜清章定定看著他:「佩之,別置氣。你不是這種人。」
蘭珏揚眉:「不是哪種人?我就是這種人。我與你,與劉知薈方才真的不是一路人。」 啪將銀子包往床上一丟,「疏臨,我這話,並非置氣,拿了王大公子這包銀子,我當真歡喜。」
本以為心態難轉過彎,多少有一兩分尷尬羞恥與不適,卻發現絲毫沒有,唯有開心。
「我與辜清章,本非同類。」蘭珏慢慢擱下酒盞,「你查了這麼多,應早就知道,本部院是犯官之後。先祖父本是京兆府主簿,府尹辛余謀私受賄,他亦卷在其內,同被大理寺查辦,在牢中畏罪自盡,家中被抄,餘下男女本要充入奴籍,恰逢先帝登基大赦,沒去為奴為婢,但一無所剩,連叫花子都不如。都沒挨過餓受過罪,有扛不住自己尋短見了的,也有實在體弱是捱不住苦病沒了的,後就剩得先父一人。本來連他也不得剩,尋了斷跳河沒沉下去,被一個洗衣女救了,就是先母。他沒死,但說句大不孝的話,以後跟死了沒兩樣,一輩子除了吃飯喝酒嘆氣沒多做過什麼,我曾疑惑先母何必撈他。不過,要不撈他,也就沒我了。」
說到此處,自己輕笑一聲,瞥向張屏,見其一聲不吭地聽,表情頗為專注,專注之外,倒沒流露出其他,雖未對蘭珏方才的那句話接上點什麼,不過這也是他的本性。蘭珏對此表現尚算滿意。
當年,蘭珏畏畏縮縮時,走在路上,瞟見行人閒聊,都唯恐在談自己身世,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直至進了官場,頭一兩年還常覺得同僚在背後指戳,回想更是好笑了。
「先母在京郊九和縣織坊里做活,家就住那裡,本部院打小市井裡長,因此,你莫以為我黍麥不辨,不知米價油錢,其實各樣苦都吃過。與你一樣,劈過柴挑過水,還替先母賣過針線,餓極了,也偷過旁人地里的瓜。」
曾以為恥,但如今輕描淡寫道來,卻如年少時的功勳。
張屏道:「唔。」
蘭珏突然覺得,小皇上把張屏外放,著實英明神武。此生處事,真讓人不知如何評判,假如進了朝廷,結果難以想像。單說倘若換一個人坐在對面,溜須拍馬的言辭暫不多想,「大人早年原來也曾如此不易」之類順竿的話必然當要來上一兩句罷。
也就是本部院這樣的胸懷,才容得了他罷了。
蘭珏接著道:「先父一生只教過我一件對的事,唯有讀書考功名,才能換一種活法。先母半夜還趕活做針線,換錢送我進學堂,那時著實刻苦,路上撿片有字的紙頭兒,都揣回家藏著,反覆看。縣城北關有個書坊,我在那裡做過搬紙的活計,就為了能偷看兩眼坊中的書,那地方如果還在格局未變,我仍能閉著眼進出。只是,我那時用功,從沒想過是不是真喜歡念書,實際是為著不再受窮。」挑眉看了看仍不吭聲的張屏,「你若有見解,但說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