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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賦瞅著張屏慢慢轉回來,盯著面碗的臉。那眉頭微微一斂的小表情,令他浮起一個念頭——
這人,剛才,不會在等著那小夥計找錢吧。
不至於吧。
若是猜對了,這,這是個什麼人哪……
他不禁試探地輕聲道:「大人,此餐乃公務所需,讓書吏錄下,入進帳冊便可,不必大人自己破費。」
張屏道:「不用了。錢數不好對上。」
謝賦道:「飯皆有價,取菜單錄下即可。」
張屏道:「都多加東西了。」
姚府是他要去的,他身為知縣,付錢是應該的。雖然這頓飯錢,對他來說,確實不算個小數目。略有心痛。
謝賦無言,再度看看張屏,這人,到底是個什麼人?罷了,將別塵世,又管這麼多作甚。
跟著張屏一道走出飯館,謝賦發現,天將要微微亮了。
看來,得要再等到夜裡,才能尋著了斷的機會了。
又要在這濁世多留一日了。
謝賦又在心裡悽然一笑,生不易,死亦不易。
張屏亦看了看天,轉身向眾人道:「已是這個時辰,諸位都請先回去休息一時。其他事,上午再說。」
眾人算算時辰,其實回去頂多只能再眯一個來時辰,就得再到衙門應卯。不過,忙了一夜,肚裡又有了熱乎飯,乏勁兒確實上來了。屠捕頭便謝恩,讓捕快們先散了。
苗書吏也回家去了,只剩了幾人隨張屏一道回衙門。
謝賦發現,他就是這幾人之一。
他寡然地上馬,隨諸人一道移動回了衙門門口,幾個僕役接出來,有幾個服侍張屏下馬,謝賦這才又想起,自家已從衙門後的知縣府邸搬出,挪到了旁側的縣丞小院中。以往知縣官邸中配的僕從,如今也是服侍張屏,而非他了。
這些於眼下的他,又算得了什麼?
謝賦超然地將韁繩丟給自家家僕,想要悄悄轉回去,又想到,要回去,還是得和張屏一道,或穿過衙門,或繞行小巷,都得先恭送張大人進府,他方才能進家門。
總是逃不過這場屈辱。
都是因為沒有快點跳下去。
謝賦木木然地隨在張屏之後,邁進縣衙門檻,聽著僕從殷勤引路向張屏介紹縣衙的聲音,暗想,不知道回去後,能尋著些藥耗子的藥不能。
唉,口吐白沫,手腳抽搐,說不定還會被灌糞水,實在太不雅了。還是就等到晚上吧。
他正這麼想著,突然張屏又轉身湊近了他。
謝賦一凜,戒備地眯起眼。張屏瞅著他道:「對了,謝大人,我還有件事想請教。」
謝賦淡然道:「承蒙大人垂問,大人請直言。」
左右僕從都識相地後退,互相望了一眼,想不到新來的知縣大人竟已和謝大人處上了。
張屏道:「本地,是不是沒有道觀,亦無精通玄學風水的人?」
謝賦一挑嘴角:「是。」他是要死的人,說話也不必顧忌,「要不怎能有這麼多人信姥姥。」
張屏點點頭,謝賦直爽的說話方式,他很喜歡。
「我有些風水相關的事,想找人問問。謝大人在別處有無認識的精通玄學風水的人?」
謝賦乾脆地說:「抱歉,下官不信這些,幫不上大人的忙。」
張屏眨一眨眼:「哦。」
第89章
上午,張屏掌印坐堂,正式就任豐樂縣知縣。
他兩天兩夜沒睡,凌晨回到縣衙後,在洗個澡和睡一覺之間當然選擇了後者。醒來後洗了把臉換上官服就來到縣衙大堂。
縣衙諸人參拜,主簿率吏、戶、刑、工、兵、禮六房典吏呈交文書帳冊。
縣衙的眾人一向遵從謝賦的訓教,尤重儀表。所有人都剛沐浴過,官帽下的頭髮用髮油梳得一絲不亂,眉須齊整,體面光潔,漿挺熨燙過的官服絕無摺痕。唯獨張屏眼窩頂著兩個黑圈兒,一臉參差的胡茬,簇新的官袍帶著在行李中壓出的皺褶。紗帽下的頭髮乾枯毛躁,離得近的謝賦和主簿幾乎能聞到他身上的塵土味道。
聽說張知縣出身西北,看來是條頗寫意的漢子。眾人暗暗再瞄瞄謝賦,揣測,不知道以后豐樂的規矩會不會大變樣。
謝賦淡然立在眾人之首。呈給張屏的那堆文書,他之前都親自理過。名目順通,帳冊中每一厘錢的進出都清楚明白。每本冊子的封皮都一塵不染,內頁的每同一項條目都由同一個書吏用同一枝筆同一種墨同樣的字體同等大小書寫。頁角絕無摺痕。他要乾乾淨淨棄絕此生,不容許留下任何話柄和麻煩。
張屏取出了一本戶房的冊子翻了翻,手法略重,極易在紙上留下痕跡,謝賦不禁眉頭一跳。
這樣的情形,本當發生在他死了以後。那時就眼不見為淨了。
反正就今兒一天了,忍一忍吧。
張屏聚精會神盯著冊子的某頁,眉頭皺起,謝賦、主簿與戶房典吏的心都不由一頓。主簿正要詢問可是有哪裡不對,堂外一個衙役飛奔而來:「大人,宮中來人了!」
張屏與縣衙諸人匆匆迎到大門前,一名老宦官站在一群御前服色的侍衛之前,掃視眾人,將視線定在謝賦身上:「哪位是豐樂知縣?」
張屏上前一步:「本縣新任豐樂知縣張屏。」
老宦官眯眼一笑:「哦,張大人。咱家奉太后懿旨前來,有事託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