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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問:“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攝像機嗎?”
“為什麼?”
“你還記得我的項目嗎?”陳若安說,“我要把你記下來——今晚可以跳舞嗎?”
宋辭不說話了,她低頭打量她的酒,半響把世濤選出來。兩個酒瓶摩擦,瓶蓋滾落到地上。
“陪我喝酒,”宋辭靠在靠背上,一大口酒精下肚,為了解渴一樣,“你陪我喝酒,我跳舞給你看。”
於是,十九歲那年,陳若安的酒罈子被打翻了。
從沒接觸過黑色的、口感卻像奶油一樣的酒,她只喝過青啤。從前信誓旦旦地說不喜歡被酒精麻痹的感覺,接過宋辭的酒瓶卻是毫不猶豫。
藝術需要微醺,甚至酩酊大醉,碰杯的時候全然不顧明天,只覺得好喝,舞蹈家竟然也懂得鑑賞酒精。
陳若安的腰板塌下來,晃動手腕,保護相機,但是焦香的穀物味道從酒里飄出來。
“坐這邊來。”宋辭喊她,她的頭靠在床頭,小小的角度向上仰。看向陳若安時半眯著眼笑,臉頰上的紅暈便無限地延長。
某種認知告訴自己這是陷阱,陳若安不動:“幹什麼?”
宋辭抬手拍了拍身後的牆:“這裡能靠著。”
理由給得很充分,陳若安挪過去和她坐在一起。又碰杯,黑色和透明的酒,瓶頸碰在一起,但舉杯的只有宋辭。
看她肆無忌憚地飲酒下肚,看酒精划過她的喉嚨,聽她放下酒瓶之後稍微加重的呼吸。看她膚如凝脂,在暗黃的燈光下變得愈發親近,一天之前還在仰望的人,好像一瞬間就坐在身邊。
“騙酒啊?”宋辭假裝嗔怪她,陳若安咬著舌尖搖了搖頭。
相機還掛在脖子上,宋辭拿過來看,無論是她自己還是風景,都一張張認真看過去。繩子不夠長,陳若安湊過去和她一起。
“你很喜歡攝影嗎?”
“喜歡。”
“為什麼呢?”
“可能……”陳若安好像沒想過這個問題,成人禮那年父親送她相機,從此就自然而然地和相機為伴,像早就磨合好的朋友。
半晌,她想出當下的答案來:“可能喜歡記錄吧,回憶就清晰一點。”
“唔。”
這個話題就停下來,陳若安不知道她的看法。你喜歡留住回憶嗎?她沒問出來,她覺得宋辭一定會搖頭,宋辭好像天生就是擅長忘卻,擅長一直往前走,只著眼於當下的角色和舞台。
“你去,坐在那兒,”宋辭指了指地面,那是整個屋裡離床最遠的一小塊地方,“床當成舞台的話,這個距離行嗎?”
陳若安點點頭。
宋辭把酒統統放在床邊的地板上,站在床上,背對著陳若安,去解自己襯衣的紐扣。總還是要在服裝上有些設計感的,半松不松才合適,在適當的時候垂垂露出肩頭。
陳若安沒動作,她仍然靠在床頭看她,只跳給她的舞蹈,從解開第一顆紐扣開始入戲,陳若安突然發覺自己深愛這種曖昧的過渡時期。
宋辭轉過身來的時候,正對上陳若安的眼神。
她歪了歪頭:“怎麼了?”
“沒,覺得很榮幸,能做你的觀眾。”
陳若安的真誠總是突然出現,或者說一直潛伏。好吧,宋辭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照鏡子一樣,露出對她而言很罕見的認真的表情來。
“你不用這麼想,”她說,“就算沒有你的工作,我也很樂意跳舞給你看。”
宋辭把鯊魚夾拆掉,從口袋裡掏出頭繩來綁頭髮。她不看陳若安了,後面的話,看向窗簾的縫隙。
“你欣賞我,我需要你,所以說是回報也好吧。”
陳若安聽見自己吞咽唾沫的聲音,她看著宋辭的手上下翻動,在頭繩上打了個結。從側面看她,說話時雙唇微啟,好像畫面和聲音分別走進陳若安的腦袋。
你需要我?什麼呢?
“想拉開窗簾嗎?”宋辭說。
回神了,陳若安說:“都行。”
她拿著相機下去了,靠著牆壁坐下來。宋辭說,放歌嘍?
陳若安把相機舉起來。
她從沒清晰地告訴過宋辭她究竟想要什麼樣的舞蹈,也沒說過項目完整的樣子。一切都很自由散漫地向前走,從認識你發展到這間屋子,發展到這個夜晚,陳若安覺得這也對,今天發生的一切都該是對的。
宋辭像一隻蝴蝶。
不規則的白色襯衣好像早就成為她的舞伴,在小小的一方“舞台”上縱情翻飛,肆無忌憚地展現她與生俱來的灑脫。女人是有自己的獨一份風韻在的,就算因舞台太小施展不開的東西都變成設計,險些掉下去的時候,折腰向半空中的時候,陳若安無一不在鏡頭後面屏息,但一次都沒有上前。
那是蝴蝶的牢,也是宋辭的牢。
很多時候她足夠開心,甚至蜷縮在床的一角。在她的天地里她是忘我的,行雲流水的動作和音樂互相配合,陳若安萌生出一種感覺來,這樣美的形體就一定要跳舞,是舞蹈這個行業選擇了宋辭。
她是快樂的嗎?看著她的舞步,陳若安突然讀出茫然來。用不停地奔跑來掩飾迷茫嗎?她說不清楚,僅僅是身體語言來表達似乎有太多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