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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若安不再問,並不代表她不需要回答。曾經迴避的那些問題,她覺得是時候要給出答案。
陳若安抬頭看她,一切結果揭曉的時候都是這樣娓娓道來嗎?
“但我總覺得你已經猜到了,你總是給人這種感覺——其實你沒猜到,對吧?”她挑了挑眉,好像提醒陳若安集中注意力一樣。
“沒。”陳若安搖搖頭。
“也對,一點線索都沒給你,”宋辭把她垂下來的頭髮掖到耳後,“要講起來真的很遠了,要從我——”
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要從我剛出生說起了。
“我沒見過我媽,據說她生下我就離開了。都是據說,也不知道真假對錯。
“但我過得比誰都好,我爸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父親。”
她眼中浮現出快樂,陳若安一瞬間以為自己見到那個曾經的小女孩。她知道這故事一定沒有一個好的結局,她開始隱隱猜到什麼,眼前的這份快樂讓她更為心痛。
宋辭曲起腿來靠在自己膝蓋上。
“然後呢,他在我十三歲那年去世了。”
她不願再回憶病床上父親憔悴的面容,疾病把一個總是笑著的人變成骷髏。
陳若安看著她,心裡鈍鈍地疼。
“我姑母她……她和我爸是一樣的人,後來變成我養母——她是天底下最好的母親。她說人生還是要看到光亮的,人不能不抓著光生活。她問我想去做什麼,我說跳舞吧,她就送我去跳舞了。”
她似乎是註定要走向這條路。七八歲時她尚且無憂無慮,就在少年宮展現出自己傲人的天賦。她從很小的時候就和舞蹈變成朋友,所以深陷泥潭的時候,她的舞蹈救她走出來。
聽到這裡,陳若安深深感謝她身邊還有姑母這樣的人。
“但是……連她也離開我了,她那時候也才四十歲。”
好像一隻冰涼的手伸進陳若安的胸膛,她的心針扎一樣疼。悲劇竟然是還可以接著講的,平淡地講出來悲劇背後一個又一個的悲劇。
宋辭的額頭側著靠在膝蓋上,在陳若安的視野里是傾斜的,散落的頭髮如數垂下來。陳若安分不出她的表情來,到底還是眉眼含笑嗎?她看不出來。
“我覺得我是克星來著,命就不行……”
陳若安一個勁地搖頭。
“我確實、確實不是我剋死他們。但那是我一個很久沒見的表哥回來我才知道,那天是我姑母的葬禮,他說他逃不掉,說我也一定逃不掉。”
宋辭不著感情地看著眼前的人,那雙因為猜到故事結尾而已經開始泛紅的眼眸。
她一字一句道:“陳&mdot;科勒托綜合徵,聽過嗎?”
用前半生極高的治癒能力換正值壯年就會結束的生命,這似乎是個很不公平的交易,但他們向來沒有選擇權。這樣的家族遺傳病,讓宋辭的整個家庭籠罩上一層散不去的陰霾——那是任人們再溫和善良都治癒不了的,母親離開、姑母一生未嫁、父親補償式的溺愛……那是這一切一切的原因。
陳若安未曾有過這樣的感覺,一瞬間被疼痛壓得喘不過氣來,宋辭在她心裡像個完美無瑕的天上仙,而這樣的人竟然裝著這樣一段過往。
她的一生竟然都活在這樣的沼澤中。
“我沒想過再要怎麼樣了,陳若安,我沒再敢有過什麼展望,手術室里的噩耗我已經聽不起了……”
宋辭,紀念至親之人的辭別,也是提醒自己,終有一天不辭而別。
她坦然地接受這個既定終點,或者說不得不坦然。她甘願在舞蹈里瘋狂,她愛能讓她短暫或長期解脫的事物。把每一次起舞都當做最後一次的人,是不會害怕不能出戲的。
故事似乎結束了,宋辭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給陳若安緩和的時間。可這些時間用來緩和又真的太少,陳若安連話語的開頭都想不出來。
“我剛成年的時候,有過一個愛人,”宋辭重新開口了,她找了個陳若安應該能聽懂的名詞,“她算是編導吧。有時候走到那一步了就不得不坦白,我坦白之後兩年,她結婚了。”
那人離開的時候相當決絕,她說同性戀本來就是十分看不到未來的事,何況對象是你呢,你自己的人生都是看不到未來的。
陳若安的眉頭又蹙起來,她覺得自己是做不到幾分鐘裡接受完這些的,沒有誰能成為吞噬黑暗的深淵。
宋辭這回沒再伸手摸摸她的頭。
“你說你想要長久的愛情,陳若安,我給不了你。
“陪伴是最好的感情了,比什麼都堅固——我們孤獨、互相欣賞,所以我們陪伴彼此。我有時候想,如果沒有什麼所謂愛情插足就好了,我總是恨你那種躍躍欲試的表情,但仔細想想,我自己又幾分清白呢?”
她什麼都明白,往日裡自欺欺人地不願想,講出來的時候才發現根本已經成型,原來早就翻來覆去地想明白了。
她猜陳若安,像陳若安猜她一樣准。
陳若安死死咬著嘴裡的軟肉,酸楚和苦澀一同湧進她的喉嚨,她想要搖頭,可她看著宋辭死水一樣的眼神,她知道現在自己再說什麼都不會讓湖泊泛起波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