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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看在眼裡,眉頭一皺,不覺喚道:「定光?」
定光恍惚抬眸,眼前光影錯亂,有怨念恨意在他耳畔循環往復響起,餘音依稀不滅。
他疲倦到了極點,只在濃墨般粘稠的暗色中,拾回起一星半點的思緒,平靜拜倒於地:「弟子自知罪不容恕,請師尊責罰。」
通天便輕拂廣袖,衣袂曳地,起身朝他走來。
聖人廣袖兼風,眉宇清逸。
浩然澄明之氣化就了祂身軀,天地的偏愛鍾情著染了祂容顏,風流洒然之餘,灼華艷絕無盡。世人為之傾慕拜服,又畏懼於聖人足以傾覆浩宇的權柄之下。
作為盤古嫡子,三清中最為年幼的上清。祂向來得盡兄長的偏愛縱容,少有憂慮煩悶之事。更何況這浩渺洪荒,本就出於盤古父神的遺澤。於是連尚處於蒙昧之中的生靈,都不自覺地親近於祂。
定光跪伏於地,低眸斂目,混沌的腦海里斷片似的轉過幾個念頭,又一個接著一個倏地破碎開來,他隱隱有些茫然,禁不住叩問自己:
——他到底是何德何能,有幸拜入上清門下?
通天微垂著眸,神情淡然地注視著定光,他指節略微收縮,敲擊著凝滯的空氣,竟生生響起金石錚然之聲,震碎了若有似無的怨聲咒毒。
定光猛然一驚,咳出一口血來。
他怔忪中抬眸望去,視線模糊幾分,又不由自主地喚了一聲:「師尊。」
仿佛以後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
當聖人抬手點上他眉心方寸,淡漠的臉上不帶表情,仿佛揮一揮手便能抹去他經年的苦修,乃至於化形的靈智時,定光漸漸慌亂起來。
他微微仰著頭,茫然地開口道:「師尊……我不想死。」
他神智不覺混亂,顛倒了時序,又亂了本我:「封神一難,師尊與師伯們交鋒。若定光揮動六魂幡,傷來者,而截教敗,定光不可活;傷來者,而截教勝,師尊尚可與師伯重歸於好,定光此人又被置於何處!」
「他沒有錯,我亦無錯!」定光喃喃自語,目光惶然中投向一旁的玉宸。
又在下一瞬斂眸垂目,不自覺顫慄起來。他像是突然間失去了掙扎的力氣,冷汗涔涔,濕透脊背。
玉宸微闔了眸,念及袖中的定魂珠,無聲地嘆息一聲。
若非道尊一向不甚在意,直視其容顏者早已被洶湧的道意碾碎靈智。哪怕是一絲半點微小地泄露,也便如歸墟時,瓊霄所見之景。
祂所言即法,所行即道。
而其本身,便是道之化身,至美,至善。
「汝當罰,不至死。」通天簡潔地開口道。
聖人眉目冷淡:「昔日汝入吾門下之前,吾便有言在先,修為資質,心性為重,若有不敬吾兄長者,逐;若有造成門下爭端者,逐……」
他聲音漸漸轉冷:「凡吾門下,當奉吾敕令。吾既有言,便依律法而行。」
通天:「替換陣法核心,以致發生爆炸,傷及同門,流落險地。吾且問你一句,此事汝知曉,還是不知曉?」
定光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良久,他答道:「弟子知曉。」
通天微微一嘆,凝視著他。
「這是我問你的第二次,你當真執意如此?」
定光垂首拜下:「謝師尊成全。」
通天不再多言,他取走了定光事關封神的全部記憶,又拿走了先前傳授的上清道法。
聖人隨手廢掉了他之前苦修得來的修為,又轉手還了他一份修為,讓他不至於淪落到化形困難的地步。
如此而來,斷得乾乾淨淨,明明白白。
前塵已絕,無從回首。不至於死,不見得生。
「此物無甚大用,唯獨可以隔絕另外那位定光帶來的影響。」通天略揮衣袖,將法寶留給他,隨即淡淡道,「你走吧。」
*
定光便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他最後請求了一次通天,往袖裡乾坤里塞滿了無甚大用的,亂七八糟的小玩意。
功法口訣之類,非他之物,不敢妄取;所予法器,既非門徒,理應還之。
聖人不言不語,一切聽之任之。
唯有邈邈山間飛雪下得更為大些,穿過純白色的梨花,恍惚見了一場零落的雪。
他靜靜立於樹下,微微晃神,又抬起手輕輕地替玉宸拂去發間的落花。
少女抬眸望他,眼眸微垂,睫毛上落了絮絮的雪,又漸漸融化,潤濕了她燦爛的眼眸。
通天小心地伸手將她抱起,少女便略低了頭,纖白如玉的手腕自袖中伸出一截,微涼的指尖輕輕描畫過他的眉眼。
梨花之雪純白無暇,透著一種說不清晰的寧靜柔和之感,它映襯著少女迤邐曳墜的緋紅裙擺,無聲灼燒入通天眸底。
他神色微動,眼眸中涌動著幾分別樣的情緒。
許久,許久。
通天闔了眸,低聲問她:「阿宸之後,打算怎麼辦呢?」
玉宸想了想,眸光微涼,笑意淺淡:「縱使是我的徒弟,既然著手做下此事,該如何便是如何。不過要先尋些材料,塑造一具合適的身軀,將他自定魂珠中挪移出來。」
通天頷首:「自當如是。」
玉宸接著道:「不過以他目前神魂崩潰的程度看,不宜操之過急,否則軀殼容易損壞,便由他暫且在魂珠中休養生息,漸漸消磨去黑霧的影響。況且,這也算是一條線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