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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黎微微抬首,眸光微斂。他未再言語,只靜靜地等待著鴻鈞的答覆。
幾息之後,聖人眼前忽然落下一截深紫的衣袂,廣袖上繡著的銀色道紋泛起淡淡的流輝。
鴻鈞微涼的手指拂過他額間的發,在他起意抵抗前,輕輕點上他眉心三寸。
道祖若有似無的太息自浮黎鬢邊而過,無端沉重幾分。像是深秋的露水,任憑涼意侵入心間,徹骨寒清。
「呃……」浮黎睫毛動了動,抬眸望向鴻鈞,眼底殘留幾分來不及藏起的訝異。
鴻鈞緘默不語,垂眸凝視著浮黎,將他的神情變化收入眼底。他的食指在浮黎眉心處微微停留幾息,留下了一朵淡淡的梅花印記。
他看著那銀色的一片悄然隱匿而去,微微垂下眼帘,淡淡道:「你與玉宸之間的事情,為師不便插手。如今贈你一道法訣,保你神智清明。」
鴻鈞:「你若隨我同去,歸墟魔障亦會尋上門來。為師未必能夠及時攔下,更談不上護你們周全。只盼你守明本心,勿忘前塵。若可以,便帶著玉宸平安歸來。」
他闔了闔眸:「上清通天一事,為師亦未料到。變數既生,兜轉曲折,卻也不知,是好是壞。待一切塵埃落定,為師定要同他們論個是非長短。總歸——不會讓你妹妹輕易丟了去。」
「所以。」道祖淡淡道,「法寶什麼的都記得帶上,我們還有的打呢。」
您要說這個的話,我可就不困了啊。
浮黎微微抬眸,注視著鴻鈞,眼中似有些許微妙的奇異之感。
隨即,他輕輕勾起唇角,笑意清淺,恍若皎月初升:「弟子,謹遵師尊之令。」
鴻鈞瞧著他,微微嘆氣:「只不過,倘若玉宸心結未消,你也莫要強求。」
浮黎唇邊的笑容不自覺地淡了淡,復而恢復成尋常模樣:「弟子知曉。」
他垂眸望了一眼自己的掌心,無聲將之攥緊,心中未明的晦澀轉了一圈,無著無落,孤行萬里。
「我會好好哄她的。」
良久,他方聽見自己仿佛不甚經意的聲音,輕輕慢慢,落在雲層之上。
鴻鈞闔眸輕嘆,揮揮手讓他離去。
他沉吟幾許,又在他將要踏出門扉時開口道:「照顧好自己。」
浮黎頓了一頓,微微偏首,側身長立。他自然地對上鴻鈞洞徹明晰的目光,於心底輕輕笑了笑。
他指尖微微抵住冰冷的唇,淡漠疏離的眼眸中,倏忽泛起一二溫熱的弧度,眸光愈發顯得柔和,極盡諸般溫柔繾綣,像是冰雪消融,天光乍明。
「只要能見到玉宸,浮黎自然會好好的。」
若是見不到,又當如何?又能如何?
鴻鈞注視著他離去的背影,目光沉沉。
道祖並未道出這個問題,卻像是早已知道了答案。他轉而起身準備遮掩起混沌天機,手中法術結印,又不由將視線投向邈邈滄海之間。
「這一次的結局,是否能如願以償呢?」
他幽幽長嘆一聲,再度睜眼的瞬息,眼底殺機忽顯,森然萬端。
萬物寂然一瞬,忽有雷霆划過浩浩穹宇。慘白的光芒幾近鋪天蓋地,將一切掩埋殆盡。沉悶壓抑的雷聲隨之響徹四境,幾令生靈惶然。
*
在失卻庇佑的地方,死亡向來與量劫朝夕為伴。
玉宸一路行來時,天地間已然迴蕩著遊魂們空靈的歌聲。它們渾渾噩噩,徘徊於連綿的雨幕之下,不知死生,不知歸路,兀自傳唱著古老的歌謠。
那聲音飄飄渺渺,比雨水輕上半分,像雲霧像浮塵,迎面而來,微微濕潤幾寸空氣。
她輕輕眨了眨眼。
身邊的紅衣青年步履微頓,一手將她緊緊護在傘下,抬眸望著眼前之景。他眼底情緒莫名,忽而道:「上次我與后土他們出來看時,還未曾到這個地步。」
通天微斂眸光,緊抿著唇。
他們站在大江上游,江水滔滔不絕,直奔東海而去。天地黯淡無光,更襯得此間潮水洶湧,攜風雨,興紛擾。
那些四散的魂靈,便在混沌中歌唱,唱著破碎的,不成曲調的詞句。
骨橫朔野,魂逐飛蓬。負戈外戍,殺氣雄邊。
兩人自踏出崑崙以後,所見的人間萬景,多是這般,風雨飄搖下的山河。
*
「劫數……也許越來越近了。」玉宸抬眸望向通天,微微抿唇。
她向著遊魂伸出手,看著流轉不息的清氣漸漸匯聚在掌心上方,透著絲絲縷縷的暖意。
通天站在她身旁,執傘而立,望著她手中的清氣團成一團,飄飄忽忽,追逐著魂魄而去,緊接著,又遁入那些魂靈之中。
他不覺伸出手來,想去牽住她的手,手指又微微收攏向內,仿佛不願打攪一般。
青年凝眸望去。
那些澄澈無暇的清氣,像是無邊無際的螢火,迢迢而至,重新點亮了魂魄的燈。
飄蕩的遊魂們眼裡閃現過掙扎之色,躍動著智慧的火焰,又趁著這短短的一瞬,投身於茫茫的河流之中。
通天靜靜地凝視著這一幕。
他問:「它們回去哪裡呢?」
玉宸闔眸輕嘆:「幽冥血海。」
未來的輪迴誕生之地。
可如今的洪荒,輪迴尚未出現,也許,再也不會出現。
少女的眼底倏忽染上了片刻的茫然,她微微側首,望向一旁的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