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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清靜也好。
僅從目前的狀況來看,人族中的大多數人仍然保持著安穩的心態,忙忙碌碌地過著自己的日子。
一半是首領在一開始便限制了屠戮事件的傳播範圍,並在明面上做到了以殺止殺,以眼還眼,令受害者滿意。
另一半,便是眾人隱約意識到的事實,女媧娘娘自下達敕令以來,一直留在人族之中,同他們一道遷移。
可這並不長久。
假如仇恨繼續綿延下去,人們會逐漸產生怨恨,逐漸去遷怒更多妖族,哪怕他們中的很多妖,其實與之並無關係。
但那又如何呢?他們是妖,那便是千錯萬錯。
有著生死之仇的種族之間,註定是你死我活的局面。而在這種局面下倡導和平相處,呼籲雙方冷靜,只會被兩邊都視做異類。
人的心,妖的心。
怎麼能剛剛好,均勻和諧地分成兩半,一半為自己的族人考慮,一半為對方耐心謀劃呢?
他們必然有所偏向,他們絕不能做到口口聲聲所言的公平公正。
然後,妖族和人族便會在一夕之間突然意識到一個事實。
是女媧創造了人族。
創造人族的聖人,是妖。
——死局。
被太清聖人一番教(磋)導(磨)過的鶴引,下意識做出了這個結論。又在下一秒回過神來,拿起筆匆匆將之划去。
世上絕對沒有註定無解的局面。
只要娘娘願意選擇一方,她隨時都能獲得世間最高的尊榮。
可是,可是……
鶴引苦笑一聲。
選誰呢?
選誰都是錯,不選也是錯;錯錯錯,錯上更添錯!開頭便是錯,結尾更是錯。滿紙荒唐言,儘是平生錯!
他下意識地抬眼,望著仍然安安靜靜地坐在原處的聖人。
她的蛇尾微微纏上石像,頗為隨意地甩動著。黃葉飄飄搖搖地從一棵歪脖子樹上飄落,須臾便落了滿地。她靠在這滿園的秋風瑟瑟中,闔了眼,仿佛陷入了哪個美好的夢境之中。
他靜默了一瞬,四處打量,從某個犄角旮旯中找出了一把掃把,老老實實地掃起石像周圍的落葉來。
「鶴引。」
「啊,娘娘。」他猛得回頭,十分艱難地想把手上的掃把藏到身後去。對面的聖人卻忽而笑了一聲。
她抬起手招來一陣風,將滿園的落葉都堆到一處。
鶴引福至心靈,乾脆利落地把它們一齊掃進簸箕之中。
這間小小的供著聖人石像的院落,又恢復了先前的整潔與寧靜。
女媧終於站起身來,走至藤蔓纏繞的窗前,輕輕拿起了泛黃的書簡。
她慢慢地翻閱著竹頁,將上面每一個名字都描畫過去,直至把姓名與他們的面容對上號。良久,她才放下書簡,似是陷入了與之前如出一轍的思考之中。
鶴引微微垂首,靜靜地等待在一旁。
良久,女媧唇邊露出一抹笑,她看了看鶴引,溫和地開口道:「這些日子,麻煩你們了。」
鶴引下意識搖頭:「不,不麻煩!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娘娘您才是……」
他的話到了嘴邊,又難以繼續下去。誠然,他看出了聖人面臨的困局,但聖人自己呢?難道又會不知曉自己面臨的局面嗎?
女媧笑了笑:「莫要推辭了,我說是要護著你們遷徙,到頭來,還是誤了事情。還好,你們仍然願意信任我。」
她輕輕一嘆,又轉而開口道:「鶴引,你記錄的這些東西很詳細,但有沒有想過,更進一步?」
鶴引微怔:「更進一步?」
女媧:「此次遷移,路途遙遠,人數眾多,難免會出些疏漏。卻也正好趁此時機,將人族上上下下的狀況都摸個遍。」
鶴引似是把握住了點什麼:「您的意思是……」
女媧:「讓他們把各個部落的人從老到少皆統計一遍,縱然是剛剛出生的孩童,也當記錄在冊。」
她眼眸微凜:「一個部落被屠戮的事情,居然直至十天半個月後方傳到我們耳中,此事本就不同尋常。而且,夸父逐日,后羿射日..」
聖人頓了一頓,出言提點道:「聖賢之心,眾人皆知。但利用聖賢之人,其罪當誅。」
鶴引神色肅然地聽著:「您放心,我這就去和首領商量。」他又細細地與聖人商討了一番細節,確定好大致內容後方起身辭去。
女媧目送著他遠去,思索一二,又踏入屋舍之中,鋪開紙筆,靜心凝神,開始寫信。
一封自然往崑崙而去,言「人族生危,玄門入世,又逢巫妖量劫將起,諸事紛擾,不知師兄何解」;又寄言與后土,隱晦地問詢其族內之事,「如今之世,架我於烈火之上炙烤,欲斷我與母族之羈絆,然得利之人,幾人許?」
處理完這兩封信,她略一擱筆,托著腮發呆。
紙上滾落一滴無垠墨,在上面暈染開一團淡淡的暈圈,其上的名姓被模糊了幾許,頗有些看不真切。
女媧伸出手指壓上那道名姓,任憑手上沾染了點點墨痕。
「人族,妖族;妖族,人族..」聖人低垂了眼眸,口中喃喃念道。
她無聲地按上自己的心臟,抬眼望著西方,輕輕嘆上一聲:「哥哥,你替我拒了妖族諸般事務,可是早已料到會有今日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