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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量了素琴許久,此時微垂下眸,長指輕輕按上琴弦,任其蹦出一個單調的音節。
琴聲琤然,若漱玉鳴泉,卻令浮黎陡然恍惚了一瞬,臉色愈發難言起來。
太上轉而瞥了他一眼,隱約覺察到浮黎尚有心事,卻不同於先前那件。
若教他說來,妹妹若當真是單純的心有所屬,怕是第一個發瘋的,還是他這位現在瞧著平靜無事的仲弟。
那麼,是什麼事呢?
是什麼事情,足以蓋過聖人的偏執,令瘋狂陡然冷卻至冰點呢。
太上不知道,卻也不妨礙他去猜。
待他瞧著鴻鈞的身影漸漸走近,瞧著給他們傳道受業的師尊皺起了眉頭,平靜無波的面容上浮現一絲嘆惋時,便似乎捕捉到了一絲痕跡。
太上緩緩起身行禮,低掩下眸中思慮的跡象。
鴻鈞在不遠處站定,衣袂緩緩垂至腳下,像流雲一般漫過玉石長階,倏忽令四周悄然。
退至亭閣遠處的瑤池和昊天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微垂眼眸,肅立一旁。
「為什麼還要再回來呢?」鴻鈞望著浮黎,頗為無奈地開口道。
浮黎垂下眸子,平靜道:「師尊,那是我的妹妹。」
浮黎聲音微涼,透著霜雪覆蓋的冷意,慢慢浸透每一個字詞:「我一點一點守著她長大,看著她順著我所有的心意與願望,長成如今的模樣,又眼睜睜望著她與我漸行漸遠,乃至於今日,音訊全無。師尊,我放不下。」
太上無言地望了他一眼。
鴻鈞淡淡地望著他:「放不下,又如何?」
浮黎眼眸沉鬱,沉默了一瞬,復而道:「我不是一位好的兄長,總是忍不住逾越兄妹的界限,過度地干預她的人生。但無論如何,我都要帶玉宸回來。她不能永遠留在異域。」
浮黎攏在袖中的手指攥得發白,目光又格外偏執地回望著鴻鈞,令自己深信不疑地重複道:「她應該回家!」
太上斂了斂衣袖,冷靜地接口道:「唯有此間洪荒,方孕育我們三人。故土、師友、大道,由不得她偏安一隅,以為太平無憂。玉宸心結未消,我們可以等,卻不能等上一世。」
太上眸光微收,垂首向他行禮:「所以,師尊,她在哪裡呢?我們的妹妹,在哪裡呢?」
鴻鈞眉目間聚攏了一層凝沉之色,殊為複雜地望著他兩位徒弟,他正待開口,又隱有所覺般,側過了頭。
「啊,好巧。」
隨著一道頗為不合時宜的聲音插入其間,鴻鈞目光所及中,太一一襲白衣,袍裾微垂,攜了三寸春日入懷,不急不緩地往亭台走來。
確實少有人能將白衣穿得如他一般耀眼,以至於天地間的光芒皆不由為之聚攏。死而復生,轉世還魂,誰又能知曉這其中,有沒有洪荒對他的偏愛呢。
至少,這天地初開時無暇的北辰,願以一切代價,照亮他歸來的路。
浮黎瞥了他一眼,忍不住蹙了蹙眉,蒼白的指尖微微合攏,構建成法術雛形,又在想起什麼時,頓了一瞬,將之不聲不響地散去。
鴻鈞眉目不動,靜靜地望著他:「本尊以為,東皇尚在禁足期間?」
太一已至近前,聞言揚起一個笑容,燦爛無匹。他無視了對面兩位聖人冷淡的視線,認真道:「沒辦法呀,我也挺想知道,吾友去了何處呢?」
太上微微挑眉,望著毫無求生欲的太一,第一萬零一次思考著同一個問題:阿宸到底怎麼和他交上朋友的?
這中間真的沒有什麼問題嗎?
浮黎顯然和他有一樣的想法,偏又顧忌著雙方共同的目的,暫時按捺下了動手的心思,只是目光愈發得冷冽,像是極夜籠罩下的萬頃冰原。
若是換個時間場地,怕是這兩人又要做過一場。
不過,這對於鴻鈞而言,卻又是一場不必要的麻煩了。
鴻鈞抬眸掃過在場諸人,神色中微微透出幾分奇異的色彩。他一貫漠然的眸中浸潤著微淺的笑意,又在轉瞬之間,消弭不見。
他浩瀚的神識向外延伸而去,重新打量了一遍亭台,又或者說,將整個紫霄宮裡里外外端詳了一遍,連同過往的億萬萬年歲,一同欣賞了一場,轉而付之一笑。
鴻鈞從容不迫地開口道:「好。」
浮黎心頭微悸,微微驚異地望向他,卻見鴻鈞正似笑非笑地注視著他:「既然你們都在這,倒也無需貧道一一解釋。」
鴻鈞慢聲道:「貧道不日將前去太初界,你們有誰願與貧道一同前往?」
*
隨口丟下一句話後,鴻鈞也懶得去管身後三人的反應,順著亭台往裡走去。
他微微垂下眸,手指於虛空中輕點。
無形的禁制展開的瞬息,之前頹敗在庭院中的蓮花微微顫著,像是被喚醒了一般,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在此間復甦。
似潑墨入畫,細筆勾勒,重新被注入生機的墨蓮微微舒展開花瓣,依偎在蓮池之中。水色微漾,清澈得足以見底,游魚一掠而過,尾部盪開款款的波瀾。
再往遠處瞧去,那抹繁華至荼蘼的景象徹底湮滅開來,又在毀滅之中,肆意地綻放開新的生機。
鴻鈞就站在這幅畫面之前,神情自若,又微微帶著點笑意。
也許是做了太久的道祖,此時卻也不妨重新做一做鴻鈞,有何不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