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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女側過頭,凝望著他,張良只覺得自己撞見了熟悉的透徹,依舊是那種被看穿了的視線。
她語氣平靜:「你在挑撥。」
「對,我在挑撥。」張良溫和地重複,卻又對國師說:「我也是在陳述事實。」
什麼是謀士的算計?哪怕你知道他在不懷好意,可是他分析的都是實話,將一份陽謀擺在你面前,亂你心神。
換一個人可能就被他挑撥成功了,去疑心秦始皇會不會迷失自我,成為肆意妄為的暴君,然而青霓,她底線很低,特別低。
畢竟,秦始皇再怎麼樣,能有胡亥暴君?只要不是歷史上的那個情況,她就勝利了,剩下的,那是秦朝自己的事。
「縱是迷失了又如何?莫不是沒有神權,下一任就必定是明君了?該昏庸的皇帝,手中握有多少權力都能昏庸,有明君之相的皇帝,權力很少能影響他的清明。」
如果是晚年的漢武帝、唐玄宗另說,但再怎麼,總比胡亥好。她又不指望一口氣衝破五千年,到達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大秦後續發展比得過胡亥手下的秦朝,那就是勝利。
青霓懷抱著這種心思,自始自終都從不焦慮。
「何況,還有吾。」秦始皇一死,她就走,再也不可能回來,下一任的神權必然收縮,皇權再膨脹也膨脹不到哪裡去。
張良誤會了,以為神女的意思是,只要她在,大秦就在,君主昏庸或賢明,都不妨事。
她就是大秦最後的那一道防線。
可是你做得到嗎?你能做到嗎?張良幾乎想要這麼問她。別說秦二世了,以大秦現在勉力支撐的樣子,宛如一輛快要散架的馬車,往山坡下沖,難以停止。
想要將它拉停,轉道,太難了。
系統也是這麼跟青霓說的:「這真的很難,歷史上的大秦滅亡於借高利貸。它以軍功爵為地基,六國滅亡後,沒有戰功,這塊地基就要不穩了,秦始皇才派兵去攻打百越,有地盤才能兌現軍功。」
這是他第一次「貸款」。
只要百越能打下來,就能用百越的地盤還債,兌現軍功穩定民心與軍心。
然而,秦軍高估了己方,也低估了百越,導致五十萬大軍死傷慘重,被拖在了那裡。秦始皇不得已壓下所有民怨,強行征役去修靈渠,修了整整三年。
這三年裡,為了堵百越的窟窿,始皇帝只能開始第二次「借貸」,令蒙恬率兵三十萬伐匈奴。
好不容易匈奴被趕走了,百越也打下來了,勉強能填上軍功爵的窟窿,但是打匈奴的『貸款』沒地方補充,畢竟匈奴的地盤很難種地,打下來就跟雞肋似的,食之無味棄之可惜,還得蒙恬和三十萬大軍駐守在那裡,不停支出軍費。
秦始皇也沒辦法,在他的想法裡,已經沒有能用的土地值得他出兵了,然而六國之民並未被馴服,軍功爵無法兌換,就起不到利誘之效,六國貴族出於考量他也沒有趕盡殺絕,萬一有六國貴族煽動黔首叛亂……
沒辦法,疲民吧,把人都收走了,六國貴族就沒有兵力作亂。於是,修長城,修直道,戌五嶺,建阿房宮並驪山皇陵。
貸款越積越多,像是雪球越滾越大,停不住,也不敢停。
大家都在忍,都在等,秦始皇等著疲民到一定程度,他們累到完全不想反抗,像秦人一樣溫順,大秦就能置之死地而後生。
百姓在忍,忍耐的等據說頗有賢名的扶蘇公子上位,他們就能過上好日子了。
雪貂翻了個白眼:「就像你之前,一直借一直借,你清楚你能還上,秦始皇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還上呢,就死了。他能借貸,靠的是始皇帝的威望,壓下了所有人,下一代別說胡亥了,就是扶蘇上位也沒有那種本事,能讓別人不敢來找他討債。」
這不,壓不下來,家都被拆了。
「衣衣。」系統很難得的嚴肅了語氣,「所以,你要做的事情很難。修補比拆了重建困難多了。你別以為有蕭何,有韓信,就一定能成功——你讓他們自己來說。他們都不敢保證一定能救回大秦。」
青霓笑了一下,「我知道,但是難得來一次秦朝,不試試看怎麼確定能不能成呢?」
第64章 苦果已成
一輛馬車, 二人長久無言,張良不知道在沉思什麼,從那天和神女對話後,再不見其主動交流, 而神女不緊不慢地閱讀竹簡, 嘴上說希望張良能輔佐始皇帝, 卻一直不見她實際地開口勸說。
馬車晃晃悠悠到達了膠東郡。
此時正是六月上旬,本地赤黍開始收穫的季節, 秦始皇作為皇帝, 自然該需要表示一下對農業的重視, 便讓車馬停在首縣即墨縣,準備親自……呃,站在赤黍田邊視察。
車隊停下時,神女沒有動,張良也沒有動。許久,張良聽見一句冷清的:「不走?」
抬眼瞧過去,只見神女覽看著竹簡, 不曾抬頭,步搖的一縷珠玉微垂下來, 顫顫生輝。
這話問得張良怔愣,「走?」
對,身份被拆穿,為了安全,他應該離開了。張良非常清楚, 哪怕神女沒有表現出要拆穿他的念頭, 但留下來太危險了。
他該走了。而且, 神女也不在乎將他放走。
可……
張良直起身, 手搭上窗欞,將窗戶關了,再挽起門帘,側開身子讓出位置,「國師請下車。」依舊是奴婢服侍主人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