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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妙的琴音緩緩流入耳中,張良胸口處那股悶意,那些沸騰的憤怒,那些迷離恍惚的惘然,什麼仇恨,什麼復國,沉重的情緒如蠶絲,被一縷縷剝去。張良從未有過如此輕鬆時刻,終於可以短暫放下國讎家恨,享受這一刻的寧靜平和。
雪貂趴在青霓裙邊,察覺到視線,扭頭看了一眼後,扒著青霓的裙擺扯了扯,「衣衣,張良來找你了誒,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青霓指尖頓了一下。她正在試驗很久之前,任務(九)完成後送的獎勵,一張瑤琴,以及技能琴曲《清心》,可以讓人寧靜安神,放鬆心情,隨著這一停頓,琴聲戛然而止,張良從意境中脫出,悵然若失。
神女背對著他,輕輕撫摸著瑤琴,嗓音似浮雲淡漠,「何事?」
這一刻,張良甚至產生了一種卑劣心思,什麼事也不管,就靜靜立在旁邊,清閒無事,沒有任何雜念地去傾聽神女的琴音。
下一息,張良就將這念頭摁下去,將即墨縣縣令的事情敘說了一遍,然後深深一彎腰,「求國師出手,幫一幫即墨的農人。」
他懇求道:「我記得國師先前在始皇帝面前曾言,不會太過干涉人間之事,可是農人無辜,他們忙活了一年,僅靠著那幾畝地的收成,糧食是他們的命。良請求國師,能否救一救這些百姓,若是需要代價,儘管向在下收取,無論什麼代價,只要在下能拿得出來,必不推辭!」
這事情嚴格來說,倒也算不到張良頭上,他是上一年六月散發的流言,狙|擊的是始皇帝的威信,代田法這事是今年春耕頒發下來的指令,他並沒有在其中攪風攪雨。只不過陰差陽錯,這兩件事結合在一起,成了因果相連,也的確是張良破壞了國師為神女的可信程度,才導致了即墨縣縣令對代田法的不信任。
張良想,他總要做些什麼,才能心安。
張良對此刻的自己十分厭惡,他知道,重來一次,他依然會借扶蘇的信加重黔首對秦朝廷的不信任,唯有黔首不歸心,他才能藉此復國。
他不是什麼大善人,他會為了一個目標,去布下損害別人利益的算計。
復國,……
心緒在張良胸腔中翻湧,忽然,他聽見神女的嗓音。
「走罷。」
雪貂躍上几案,神女將它攬入懷,輕撫著那油光水滑的皮毛,起身,往張良來時的方向邁步。
張良暫時將心思壓下,「勞煩國師了。」
勞煩的不是國師,勞煩的是蒙毅指揮的郎官,在國師的指令下,他們把黍茬拔了,重新埋下赤黍種,大太陽下,幹活幹得汗流浹背。
農人們躲在遠處,眼中充滿了困惑,「怎木個事,他們怎木彪乎乎的?」
現在放種子有什麼用?難道還能立刻長回來嗎?
郎官也不知道有什麼用,但是他們相信國師,一個個任勞任怨地驅使著農具重新播種。
國師立在田邊,瞳孔倒印著那一茬茬被拔掉的黍根,神情悲憫,張良聽見她輕聲說了一句:「百姓何辜。」
張良好像聽見了長長的一聲嘆息,又好像是自己的錯覺。
種子重新播好了,依照國師的吩咐,他們不需要填土,這又引來農人的竊竊私語。
不填土種子怎麼生長呢?不填土還不被鳥兒叼走吃掉——那些官吏果然只能坐在大宅子裡,等著他們上供糧食喔,貴族君子就好好當貴族君子,瞎指揮什麼種田!
郎官們退散開,那一部分地里便只有條播出來的種子了。神女踏步進去,張良瞥見那裙裾底下露出的,是一雙軟鞋,漂亮的緞面,精緻的繡紋,這雙鞋子該踩在宮殿中,而不是硬邦邦的土壤上,與塵泥為伍。而現在,由於他的請求,神女來到紛飛的光和塵里。
張良五味雜陳,微微垂下眼。
周邊忽然響起一聲聲抽氣,必然是神跡顯現了。張良抬眼,本以為自己目睹過龍飛鳳舞,已不會再震撼,然而——
神女行在田間,兩側是播下的種子,她自壠上緩緩走過,迎著日光,行入光影之中,裙裳上的飾物流轉著神聖的光芒。
她行過之處,種子迅速萌發抽條結穗,沉甸甸地垂下來,豐碩著黍粒。
——感謝早產丸。
——感謝氪金。
那是成片新長出來的赤黍,神女站在最末尾的赤黍前,抬起手,輕輕拈住了穗條,她側頭,望向田邊的人群,風從手指間穿過,飛揚起綢袖。
在場之人無不神色激動,甚至有人衝進田裡,撫摸著和正常生長沒有任何區別的赤黍,聲音激顫:「神跡!是神跡!」
張良安安靜靜凝視著這一幕,看不出喜怒哀樂。
「神女——」
一道聲音驚擾了張良的思緒,他轉頭去瞧,就見即墨縣縣令眼中有淚流出,不停地說,翻來覆去,沒有條理地說:「神女原來是真的?代田法原來也是真的?只有我想的是假的?哈哈哈哈哈,我都幹了什麼?我都幹了什麼!」
他又驚又懼,又喜又悲,發冠啪嗒落地,散落的長髮被他雙手揉得雜亂,狀若瘋魔。
張良瞧著,若此時邊上有一根柱子,即墨縣縣令必要羞恥難堪得一頭撞死。
不過,有些事情不是他認錯就能抹掉的。
蒙毅將此事告知始皇帝時,陛下語氣如常:「哦?擅改令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