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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蘇撫了撫衣襟,褪去鞋襪,步態穩健上殿,對著始皇帝恭敬行禮:「臣拜見陛下。」
他今天是以臣子的身份進諫皇帝,而非是以兒子的身份拜見父親。
剛說完,又想起老師的叮嚀,扶蘇一頓,又重新稱呼:「阿父。」
始皇帝抬眼輕輕一瞥,筆管往對面席上一指,「坐。」
秦時的坐,可不是坐椅子的坐,而是跪坐。扶蘇得到陛下的指令,便正著衣襟,跽坐下去。
「阿父……」
「嗯?」始皇帝低頭繼續批改竹簡,似乎有些不太放在心上地問:「有事就說。」
仿佛渾然忘記,是自己將人叫進宮的了。
扶蘇瞧著那一車整整一石的竹簡,脫口而出:「阿父,你才剛回來,先去休息一下,政務過一會再處理吧。」
始皇帝筆尖一頓。
站在一旁伺候的宦人眉心一跳,卻是想起上一回胡亥公子來時,說自己心疼阿父辛苦的話,陛下那時候可是直接皺眉,讓胡亥公子不要在他批改公文時過來。
可始皇帝什麼話也沒說,筆也只是停了一下,就繼續寫下去,好像對扶蘇的關心不為所動。
扶蘇呆了一呆,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了。
他……其實對怎麼和這位雄才大略,一統天下的大秦始皇帝父親相處,不太懂。
不自覺的,扶蘇回憶起老師的話。
要表達關心……要噓寒問暖……
唔,像阿父平時關心他的那樣,關心阿父便行了。
扶蘇嘴唇動了動,吸一口氣,有些忐忑地給始皇帝倒了一杯蜂蜜水,「阿父,喝水。」
始皇帝瞧了他一眼,將筆擦去墨汁,擱在筆架上,接過了蜂蜜水。
宦人低下頭,不敢去看。
宮人們都說胡亥公子受陛下寵愛,甚至……那位置也不是不可能。他本來也是這麼認為,現在看來,恐怕扶蘇公子的地位,無人能夠撼動。
扶蘇倒沒什麼感覺,心裡默念著:阿父經常給我賜吃食——
「阿父出行遊山玩水,可有吃好喝好?聽聞山野中的獵物肥美,阿父吃得如何?」
始皇帝:「……」默默地把要舉起杯子放到嘴邊的手頓住,默默地看著這缺心眼的兒子。
馬車顛簸他又不是不清楚,每天出行,胃都顛得冒酸水了,哪有心思去品嘗什麼山林野味。
扶蘇心裡繼續默念:出宮時,阿父經常賜我車輿送行。
「阿父,馬車坐得可還舒坦?」
始皇帝閉了閉眼,把蜂蜜水一飲而盡。不想搭理他。
扶蘇看了看那個空杯子,有些生疏地幫他倒滿,「阿父,喝水。」
始皇帝:「……」端起杯子小小抿了一口。
扶蘇默念:阿父還會經常賜我帝王府庫里的衣服。
「阿父……」扶蘇下意識看向親爹腕骨,發現比離開前確實削瘦了,心口頓時有些難受,情真意切地說:「你瘦了。」
始皇帝眸光一暖。
唉,這孩子雖然傻了點,但是還算孝順,能要。
下一秒,扶蘇:「明日阿父又該換新衣了。」
始皇帝:「……」
他是關心朕他是關心朕他是關心朕!
他沒有內涵朕浪費衣物他沒有內涵朕浪費衣物他沒有內涵朕浪費衣物!
始皇帝閉了閉眼,又將蜂蜜水一飲而盡,甜味從舌尖蔓延到喉嚨,讓始皇帝心情好受了不少。
然後,兒子又給他倒了滿滿一杯蜂蜜水,「阿父,喝水。」睜眼看過去,那張笑容一如既往地純良。
始皇帝:「……」喝了兩杯了,有點喝不下了。
扶蘇:衣食住行……衣,食,行都關心過了,只剩下住了。
「阿父奔波勞累,不若去沐浴一番,洗去辛勞?」扶蘇目光慢慢堅定起來:「兒給你搓背!」
「……也不必如此。」
始皇帝有點窒息,又有點熨帖。「你有心了。」
「子伺候父,天經地義。」扶蘇半點不含糊地就要起身,嘴裡還很自然地說:「搓背時,我們聊一聊國師的事情?」
這樣,夠委婉,夠商量了吧?
始皇帝臉上的笑意僵住了。
「國師的事?」他的唇角一點一點收了回去,抿平,「你想說什麼?」
扶蘇默念:委婉……委婉……
「我覺得她的話術還是很厲害的,能騙到阿父,若阿父看重她,不如收到身邊作女侍——」扶蘇停頓了一息。
要委婉!
「……阿父認為如何?」
始皇帝壓抑著怒火,「滾出去!」
扶蘇愕然。
扶蘇默念著:不要頂撞,不要硬著來……
「兒知道了。」扶蘇露出一個微笑,轉身就走。
始皇帝:「……」生生將那口氣噎了下去,噎得心口疼,「滾回來!」
扶蘇頓步。
始皇帝:「都下去。」
宦人立刻低眉垂眼,隨著其他宮人,不發出一聲聲響。
待大門被關上,殿內只剩下他們父子後,始皇帝道:「說吧,關於國師,你又有什麼高見?」
語氣明顯不對了,然而扶蘇從小到大就是個頭鐵的娃,別人不敢說的事情,他上來就是一句:「騙子又怎能當阿父的老師?」
始皇帝忽然就平靜了:「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