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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統看向窗外,落日沉入地表一半,黑夜急劇降臨,一股壓抑籠罩天地,籠罩己身。
他看了很久落日。
他想要像少年那般瀟灑,只顧著眼前,腦子卻又實在沒辦法動起來,疼痛過後,那些屈辱如同污垢復回,堆在腦海里,填塞所有空隙。
再回頭,曾統發現少年竟然頭一歪,在桌椅上打起盹來?
曾統錯愕。
腦子遲鈍地開始思考,曾統想了想,把人搬到床上,蓋好被子,自己坐在桌前,心中影像一下子是帝國受辱,一下子又跳到那一句「皇帝被侮辱怎麼了,民間不知多少百姓被金賊侮辱」,茶水喝下去一壺又一壺,睡意怎麼也沒來,睜著眼睛到天亮。
然後他把十四歲的青霓搖醒,大聲說:「現在擺在我面前的,只有兩個選擇。」
十四歲的青霓抱著被子,睡眼惺忪:「嗯嗯。」
曾統:「其一,就是主辱臣死,寫一篇錦繡文章,痛罵金國畜生行徑,然後一頭撞死,留下千古美名,興許還能以熱血激勵國民。」
「嗯嗯。」
「其二,忍下屈辱,安撫國內百姓,以待來日直搗黃龍,以金賊性命雪恥。」
「嗯嗯。」
「如果我在金賊太廟前,我會選前者,但我如今遠在千里之外,當含辱忍垢,留有用之身,以待來日。」
對於有心氣的文人而言,那是當真敢拔劍自刎,隨國而去。曾統捏緊拳頭,傷口崩裂,小股小股血液從拳頭縫裡流出,他對著十四歲的青霓作揖:「昨夜,虧得官人當頭棒喝,將統喝醒。」
「嗯嗯。」
曾統看著眼前人腦袋一點一點,失笑:「去睡吧。給我留半張床。」
十四歲的青霓倒頭就睡,抱著被子滾進床裡面,曾統褪去外衣與鞋襪,側身自蓋一被,下午醒來後,迷迷濛蒙一看,床裡面空無一人,只有一張字條——
看你那麼難過,我覺得這件事情還有第三種辦法,你留在這裡,我去牽羊禮上大鬧一場。
他當時居然有在認真聽?不是在睡覺?
他要去大鬧金國宗廟?
他不要命啦!
石火電光中,曾統手腳冰涼。
*
大片槐葉在風中落下,被馬蹄踏踩,馬颯如流星,跨過一山又一山,白日從瀋州出發,黃昏就到了會寧府。
「沒想到我還會回來。」
十四歲的青霓嫌棄地看一眼那城門。
本來他和曾統在吳乞買駕崩第二天,很快就收拾好東西離開會寧府,以免被卷進是非中,沒想到計劃趕不上變化,人走到瀋州,因為牽羊禮又得巴巴趕回來。
先數一數裝備……
棺材,在。
釣魚竿,在。
匕首……哦,匕首之前扔作案現場了,沒關係,再兌換一把,一樣削鐵如泥。
少年蹲在屋頂上,單手托腮,陷入沉思。
雖然紙條上說得那麼豪邁,但他其實一點行動計劃都沒有。
要做什麼才算是大鬧一場呢?
就在十四歲的青霓小聲嘀嘀咕咕,試圖梳理出一個行動計劃的時候,一個腦袋從窗戶里伸出來,氣急敗壞:「那小孩,你怎麼隨便上人屋頂!」
熊孩子半點不臉紅,笑嘻嘻揮手:「借用一下,借用一下。這就走。」他往旁邊一翻,靈活地跳到另外一家人房上,踩著屋頂就跑,將瓦片踩得啪啪響。
拜六月天氣所賜,並未發生什麼陽光之下,大人暴起,操著掃帚和熊孩子開始追逐戰——這種戲碼。十四歲的青霓揉著自己胳膊,感覺皮膚有些發燙。他找了個小山丘,站在陰面,拿出釣竿和完顏蒙適屍身,開始進行甩竿技巧練習。
「砰砰砰——」
「砰砰砰——」
烈日之下,受過化學處理的僵硬屍體被滿地亂砸,如同一個榴彈,指哪砸哪。
「這操蛋世界,居然靠釣魚佬當救世主……」
雖然也算不上拯救世界啦……
十四歲的青霓抬頭看天,太陽白亮。
「就像轉頭看到昊天上帝給自己家裡換電燈泡,那燈泡是太陽一樣離譜。」
六月六日,金國皇太弟下詔,徵求文人給女真找一找女真是哪個祖宗,有什麼事跡。
六月七日,獻俘於太|祖廟。
……
朱皇后很虛弱,成了俘虜後,鐵匠花十金就能購得帝姬為妾,她這個皇后,也不過是金人肆意踐踏的勝利品。
或者說,正是因為皇后這身份,才引來更多小人折辱。
黎明時分,數千金兵闖進她們居住之所,在帝姬婦女尖叫之中,推搡著她們前往阿骨打廟,這中間不免有人故意摸兩把胸臀,看著這些貴女哭啼忍辱,便哈哈大笑。朱皇后踉蹌著往前走,舉目儘是惶惶面孔,四周好像被淚水淹沒,呼吸都是潮濕,耳畔泣聲扭曲,細細密密地在耳膜中迴蕩。
這種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呢?
誰又能來救救我們呢?
朱皇后絕望而驚恐地感覺自己被那些虜兵推到前方,他們七手八腳扒起她衣服,那些手油膩又噁心,汗黏連在她身上,腸胃都在痙攣。
他們給我套上了羊皮。
他們把我當畜生看。
他們把我牽著走。
「爹爹——」
「媽媽——」
「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