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頁
張濛在抵達村口時就翻身下了馬,他看向一個畏畏縮縮的村婦。他身材高大,眼神如電,看得村婦縮了縮脖子:「麻煩你通知村裡的里正,我們是燕軍,需要在此處住宿一晚。」
村婦點點頭,一溜煙跑走了,兵卒們下馬牽韁,跟著張濛慢悠悠往裡頭走。
不消片刻,前面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滿頭大汗的中年男人小跑而出,站在張濛幾步遠,一邊用眼角餘光偷偷摸摸看張濛手裡牽著的青驄馬,一邊唯唯諾諾道:「軍爺,我是這村子的里正,您有什麼吩咐?」
張濛把要求又說了一遍,頓了頓,補充了一句,「有牛棚馬廄什麼的嗎?我們的馬兒也需要吃的。有什麼儘管上,錢我們會給的。喏。」他從懷裡摸出一金,一甩手丟進里正懷裡,砸得對方退了兩步,臉上卻是一派喜氣洋洋,旁邊的村婦看得眼睛都直了。
「有,有,這裡什麼都有。我們這就給您騰地方住,軍爺,您今日住我家那屋子裡?」
「麻煩了。」張濛道。
在里正的呵斥與催促下,村民們很快不再躲躲閃閃地看他們,而是繼續工作,金錢攻勢則讓五十個兵卒迅速找到了就近的位置,張濛望見里正家庭院裡隔著兩道小柵欄,裡頭走著幾隻雞子,臭烘烘的,旁邊是一個水槽,裡頭養著一頭羊,一個身材窈窕的少女正彎腰撒食。
「囡囡,快起來見這位軍爺啦!」
里正喊了一聲,少女直起腰背,轉過頭來,露出一張秀美白皙的面孔,正是許久不見的『位面之子』藍箬。她臉上露出些許驚訝表情,但很快調整了神色,垂眸屈膝道:「見過飛將軍。」
張濛「嗯」了一聲,淡淡點頭。
里正聽見「將軍」二字,臉上如何激動,暫且不談。張濛同藍箬再次相見,既沒有故人的久別重逢,也沒有好友的激動感慨;張濛是混不在意,藍箬則是有自知之明。她短促地打了招呼,便反身回屋,為客人沏茶倒水。
里正滿面紅光,粗俗而低劣地試探著張濛:「將軍贖罪,我之前不曉得您是將軍,是大官兒啊,您看我這女兒,聰明伶俐,這不,一下子就認出您來了。我原來聽囡囡說,當初燕軍度過澴河時,若沒有將軍的命令,我們村子裡的船定然是留不住的,將軍正是我們村子裡所有人的大恩人啊!」
「令愛的確聰慧,將來必有大造化。」張濛道。他這話並沒有虛說,也沒有客套,他是真的這麼想的。人家堂堂『命運之子』,未來可不是會有大造化嗎?
里正眉開眼笑,對張濛天然生出的一點畏懼如日下新雪般消融無蹤,拉著他扯東扯西,聊民生,談田地,什麼今年的苗秧子差點兒被凍壞,前幾天二狗子家的小兒子下船落了水,七零八落,瑣瑣碎碎。
張濛也挺無聊,反正沒什麼要事,聽他講話也算熬時間,便安安靜靜地傾聽著,偶爾銜接兩句反問,讓他能繼續說下去,不顯傲慢之色,渾然看不出是個二品的大官兒。
兩人瞎扯一陣兒,藍箬倒了茶水,做好飯菜,端出廚房,為兩人獻上。
油乎乎的桌子上擺著幾盤菜,看得出烹飪者竭力讓它們更美味了,但食材的限制依然讓飯菜顯得十分簡陋。張濛沒什麼好挑剔的,里正卻是黑了臉,筷子一摔,怒道:「我叫你把老母雞殺了招待將軍,你怎麼做的?!」
藍箬平靜地擦了擦手,朝他屈了下膝,不加反駁地敷衍道:「是女兒剛才忘了,父親見諒。」
「你……」她這樣說,里正反而沒了發作的藉口,又有張濛在一邊看著,只得作罷,狠狠瞪了一眼藍箬,對張濛殷勤道,「將軍請用,請用。」
這家父女關係很是一般啊。張濛瞥了眼不允許在桌子上吃飯,回到廚房裡收拾的藍箬,沉默地吃飯,心裡對里正多了幾分不快,臉上卻還是淡淡的。
他不耐里正囉嗦,吃完飯藉口消食,在這個不大的院落里走了走,藍箬拿著雞食途經他身側時,低聲說了句「澴河邊」,給雞隻餵了食,扭頭又回屋去了。張濛有些在意『命運之子』的提示,思忖片刻,還是步行走出村落,朝澴河邊走去。
澴河水滾滾而流,一眼望去幾乎沒有邊界,夾雜著濕冷氣息的風吹拂在面龐上,讓他鬢邊的髮絲朝後飛舞著。張濛在澴河邊站了一會兒,就看見藍箬朝這邊緩緩走來的身影,她面孔蒼白秀美,雙眼如若繁星。
「你叫我來這裡有什麼要說的麼?」張濛直截了當地問。
「將軍心眼通明。」藍箬道,「我此行是為告訴將軍。有關慜國貴人之事。」
「……哦?」張濛身形不由地一頓,倏忽看向她,雙眼蘊含著殘殺了數千人的慘烈殺意,陰影籠罩在他面龐上。一瞬間,張濛從英俊的青年變成了冷酷的將軍,那如山如海的威嚴緊緊壓抑在藍箬心頭,讓她難以喘息。
少女的臉色更白了些,牙齒下意識咬住了嘴唇,咬破了唇瓣。她驟然後退兩步,神色駭然驚恐,但又強行鎮定,咬牙堅持不退縮。這份倔強讓她顯得既楚楚可憐,又愚不可及,天真得如同羔羊。
假如張濛不是個明事理的好人,當初藍箬孤身一人到軍營邊哭泣時,她就已經很可能被他從身到心的毀了,那時候誰會給她叫屈?她父親麼?怎麼可能!
無論是堅持參與戰鬥也好,在此刻透露慜國貴人的事情也罷,藍箬所做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張濛不會傷害她」的基礎上。但這世上和張濛一般的人……太少了。而她也由此顯出了這個年齡段的天真的幼稚——對他人盲目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