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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剜掉的雙眼被碾碎吃掉,從此之後她臉上就是可怖的漆黑的空洞。
程錦朝是屋子裡警惕的野獸,卻又乖順,像被人馴化過,渾身上下都有良善的規矩,妖怪中,或許有萬分之一的一隻值得被信任,但不能是她,她不能去信任。
她總是對程錦朝不忍心,因程錦朝是不會吞沒四周靈氣的妖,是真正有別於其他妖怪的。
可妖就是妖,她恨所有妖時,程錦朝也平分了這份恨。
「過來。」她像是招呼一隻狗一樣招呼程錦朝。
她感知到程錦朝那一團挪過來,輕輕扶住了她,低聲道:「尊者,我想,我並不值得信任,就像您曾說起的那隻狗……您殺了我吧,我不願傷害您。這不是計謀,我請求您……我……」
本要狠狠抽她一記的手忽然垂落。
向死如向生的一隻狐妖。
明塵忽然扯住了狐狸的衣領,血從眼眶流出來,不知去往哪裡,她質問自己,詢問對方:「我能殺你麼?」
對方卻又沉默許久:「您不殺我。您要等我有作惡的力量之後,縱容我作惡,然後再殺我。那時我自己的堅定也都不值一提,什麼好妖什麼,我自己就可笑極了,您想看我自己扇自己的臉,自己證明自己是錯的。」
「誰要你這樣想?」明塵有些虛弱。
「我願意順從您,反正我這樣的妖遲早都要作惡,早死晚死都一樣,我只是告訴您,我的性命不值一提,不必問我,您只在您想要的時候取走就好,我什麼時候死都是咎由自取,我盼望著您親手殺我,除滅天下妖族就從我開始。我不想有那麼多自由意志,我不想知道我的生父母是誰,我不想知道我最後能不能做個好妖怪,我不想去思考……」
程錦朝一連串地吐露心聲,把心中卑怯與茫然一口氣放出,妖性卻沒有冒出,她驚覺這純粹的要死的念頭,來自於她的人性。
而只有瀕死時刻的快感與殺明塵的念頭才來自於妖性。
她忽然想通這一點時,感覺那第二條尾巴又徐徐探出頭。
明塵忽然按住她的肩膀:「不要再提這件事,否則我宰了外頭的小狼崽。」
尾巴驟然縮回去了,程錦朝意識到自己鑽牛角尖,把要照顧的小狼崽忘了,還有母親,還有阿素,面色忽然青一陣白一陣,面露羞慚:「對不起,您殺我有您自己的時間。」
「你分明有牽掛,為什麼這樣想死?僅僅是因為你無法與自己相處麼?」
原來明塵還記得她說過的話。
她回答不上,明塵卻替她回答:「是怕自己會行惡?」
明塵質問她時,不知從哪裡摸來兩條白綢,蒙上了有些可怕的雙眼:「你對我總是坦誠心事,我不會像對待別的妖怪那般對你。」
這話擊中程錦朝,她張了張口,卻有些哽咽,可她一門心思地對明塵尊者毫無隱瞞,此時更是連眼淚也坦蕩蕩:「我從前努力做善事,以為自己能做個好妖。可遇到您之後,我就想要被您殺死,可是還有一個聲音來自我的妖性,我想要殺掉您,因您是正道弟子。我從未有過這樣純粹的作惡的念頭,我不敢去做,我甚至怕自己壓抑不住。也因此,我明白自己哪怕行善也改變不了身為妖的本質……過去所做的都沒有意義。我實在不是好妖……」
「因為我?」
明塵愕然,程錦朝卻跪下行禮道:「是我的惡念,不是您的問題。」
「你才見到我,就……原來如此。」
程錦朝極為坦然,她是在尊者面前袒露肚皮毫無防備的狗,一心一意,毫無秘密,她可憐地望著明塵尊者,對方卻輕輕撫摸她的腦袋。
「原來除了對我有欲望,你還想要殺我,」明塵輕聲感慨,搖搖頭,「前者,我不殺你就不會有,不必懼怕,後者……你以為我是那麼容易殺的麼?」
程錦朝怔怔的,還沒回過神,明塵卻輕笑道:「狐狸,若是只有這些,實在算不上什麼惡。我和你一樣,遲早要死,並認為被殺是解脫。但死不是放棄生的義務,活著的牽掛未完就去死,還每天掛在嘴邊,不過是逃避。我也有逃避的心,倒很願意死在你手中,我這樣輕信你,死在你手中,理所應當,不過是命運的重演。」
「我和你,總有一個在殺掉對方的瞬間,作了不可饒恕的惡。」
程錦朝垂頭道:「我不會再提。」
「你只管像從前一樣,竭力地做個好妖,」明塵忽然伸出手扶她,「以後不用再跪我。」
第19章 天衡宗07
仿佛是因為袒露過心事,程錦朝感覺自己和明塵尊者之間的距離變近。最直觀的表現就是當天夜晚她睡在尊者的屋子裡,尊者為她取出了一卷草蓆,她就近睡在明塵尊者的床畔,夜半睜開眼時能夠聽到細弱的呼吸聲,她妖異的淡紅的雙眼能看到尊者毫無防備地露出要害,喉嚨柔軟起伏,程錦朝在黑夜中注視許久,咬了口手背,埋頭把自己蜷縮起來,放出尾巴,微微搖晃。
程錦朝在黑夜中默想心事,睡得不安分時把尾巴攥在手裡,蜷縮成一團,直到早上都沒睡好,神情疲憊。
因此起了個大早,得到尊者的授意之後煮了茶,又去尋回義眼搗碎,灑向藥田,以靈石滋養靈藥,餵過小狼崽,換好外門弟子的衣裳之後就順著雲層一路往下,去藏書閣取了入門心法,再一路去往外門弟子所在的三座主峰。